讲座|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6-06 11:00

主题:哲学·反思·生活

时间:2021年12月18日

地点:上戏艺术书店

嘉宾:郁喆隽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余明锋  同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主持:张 松  上戏艺术书店创办人

郁喆隽

余明锋

1

哲学让大家能够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维

张松:很感谢今天下午来现场和在网上观看直播的朋友,今天网上都在传播明星八卦,而你们还愿意来这里听听哲学。今天和大家分享的这本《50堂经典哲学思维课》,是郁喆隽老师的新书。在这本书里,郁老师不但涉及了哲学,还有社会科学、广义的思想史的内容,所以非常丰富。过往几千年来的哲学家们,深刻地影响了我们今天的思考。学习哲学,能让我们更好地反思当下,也许会引领更美好的生活。

郁喆隽:其实关于这本书,我有一个心路历程的转变。一开始是“己所欲而施于人”,我觉得哲学是个好东西,但是国内的人了解较少,所以稍微做一点学科普及。后来慢慢发现潜在的问题是,当代人会用教条化的哲学来代替自己的思考。所以现在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追求的不是说马上用哲学把大家带到一个很高的思想高度,而是至少让我们不要陷入自欺欺人的处境。

现在网络上很多发言,有非常多的谬论和误判,中间没有一个完整的推理过程,不能提出一个连贯有效的论证。而且八卦事件也很多,发酵起来之后,大家往往是“用肾上腺来思考”,诉诸情绪性的简单表达。哲学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让大家能够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维。

余明锋:郁老师是在做哲学普及工作,也就是用日常语言来讲哲学。

我心里想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大约忽视了用日常语言说哲学这件事情的意义和难度。关于难度我放到后面来谈,先说意义。可能大家首先想到的意义在于:哲学之外的大众需要哲学。但其实另一点,在我个人来看更加重要——对哲学本身的意义。

郁老师这本书的序言里,有一个关于苏格拉底的故事。

公元前399年,雅典进行了一次并不轰动的审判。一个老人因为“亵渎神明”和“误导青年”而受到控告。这个老人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他平日里就喜欢在雅典的城市广场上向人发问。他提出的问题往往令人难堪,例如:问一个赚到很多钱的富商,财富是什么;问一个政客,正义是什么;问一个将领,勇敢是什么……

这些问题看似简单,但在连续发问之后,苏格拉底总能从对方的回答中推导出矛盾或者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来。很多人感到羞愧,转而怨恨起苏格拉底。按照当时雅典的法律,要从男性公民中抽签选出501人的大陪审团来。第一轮投票用来确认被告是否有罪,如果被告被判定有罪,那么第二轮再来决定相应的刑罚。结果在第一轮投票中,陪审团以微弱的多数——仅仅相差18票——判定苏格拉底有罪。此时,苏格拉底自己走上法庭,为自己进行了一番辩护……

结果是,在苏格拉底为自己辩护之后的第二轮投票中,陪审团以压倒性的多数,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换言之,苏格拉底的自辩起到了“作死”的效果。但他的这番辩护却被载入了哲学史。因为恰是在这番辩护中,苏格拉底讲了一句话——“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此处的“审视”也可以被翻译为反思或者反省。

2

哲学本质上是一门“自助”的学问

郁喆隽:苏格拉底为何被控告?因为他遭人怨恨。他为何遭人怨恨?因为他提出了令人尴尬的问题。但是他的问题又为何令人尴尬呢?因为他提出的问题大多是所谓的“二阶问题”。那些被苏格拉底提问的人,按照现在的标准,多半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会赚钱的大商人、成功的政客和著名的将领等。也就是说,这些人原本的成就说明他们在“一阶问题”上一定是有所长的——如何赚钱、如何从政和如何作战等。不过,苏格拉底反其道而行之,转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发问方式:他的问题并不是“怎么赚钱”,而是“究竟什么才是财富?”即便是富甲一方的人,却也未必想过这样的二阶问题。

这是一个普遍性的发问,洞穿了此时此地。现代很多人,读过很多书,有很高的学历,赚了不少钱,也见多识广,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问题很可能出在缺乏提出二阶问题的能力上。比如说,你问一个人:你愿意过幸福生活吗?我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愿意。但是如果你再追问一句:那么对你来说幸福意味着什么呢?我估计,少有人可以确切地回答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什么”就是一个典型的二阶问题。这样的问题看似抽象而宏大,但对一些人来说恰恰是具体而切身的,也是无法回避的。

很多人可能相信,对于“何谓幸福”这样的问题,在特定的时代存在一个“标准答案”。然而,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很多时候,当一个人认为,可以按照唯一标准的模板来追求幸福时,恰恰可能是其不幸的开端。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方式,使得很多人过于迷信,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问题都存在一个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真诚的人会意识到,对很多问题目前没有答案,即意识到“无解”;睿智的人则会看到,对另一些问题存在很多回答,没有哪一个比另一个更为正确,即意识到“多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相信,对于人生根本问题的回答可以“外包”——即找其他人和专家来代替自己回答。例如,一个人不懂法律问题,但是可以找律师咨询;一个人不懂养生,可以找健身教练、膳食顾问和家庭医生……所谓的“外包”就是购买服务、诉诸专家。

然而,对于自己人生根本的问题是否都可以外包呢?是不是存在一些根本的问题,是别人无法代替你回答、因为不能代替你做出决定的呢?在此,消费主义的逻辑并非万能。因为在这世上,没有另一个人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没有另一个人可以完全接住你甩出去的锅。因此,哲学家苏格拉底又被称为“思想助产士”——通过诘问来帮助别人找到他自己对于二阶问题的回答。而诞下的婴儿并不属于助产士。

“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句话仅仅是苏格拉底给自己的回答,你不必照单全收,完全可以给出自己的回答——对你而言,怎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怎样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倘若你自己可以给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回答,并真诚地、与之相应地去生活,就已经非常不易了。不过,归根结底,这都需要他人无法代替的审视,即来自你自己的审视、反思和反省。就此意义而言,哲学本质上是一门“自助”的学问。

“自助”并不意味着轻松而随意。在一个互联网和数字化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随时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哲学书都在那里,很多课程、节目也算唾手可得。尽管如此,很多人面对满桌盛宴并不知道从何下手——先读什么以及怎么读。面对大众讲授哲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搞不好就会落得苏格拉底的下场。

3

哲学读物会有陪伴和治愈的功能

余明锋:苏格拉底的哲学思考和我们今天的哲学思考相比,有一个重大的不同——它是由日常语言进行的。我们说这个人勇敢,苏格拉底就问:“什么叫勇敢?”发现这是个问题。而现在的哲学研究者是不会说日常语言的,甚至“日常语言”这个表述就已经不够日常了,我们应该“说人话”,对吧?

在今天,哲学教我们反思,但是哲学首先要有一种自我反思,就是它往往陷入术语的圈套,在一个学术共同体的小圈子里。哲学因而失去了和生活本身对话的能力。所以我觉得,作为哲学研究者,需要走出舒适圈。在这个意义上,说人话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另一方面,像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也是非常术语化的,但是那个年代的哲学家有一种自我认知,就是“我是正确世界观的提供者,我告诉你关于世界的真理”。但是这一点今天也不存在了,这是哲学面临的更大的困境。

哲学需要重新自我定位。郁老师在这本书里给今天的哲学做了一个非常精准的重新定位:哲学是一个“自助”的学科。

郁喆隽:一般而言,大众对哲学的态度是敬而远之。艰涩的概念、诘屈聱牙的行文都会吓退绝大部分人。一般来说,在学院哲学的专业教育中,可以有大量的学时来保证讲授完整的哲学史、哲学流派和哲学家的思想背景。然而,在面对大众阅读者的时候,就不具备上述的条件。而且每个人都已经多少有了一些对哲学“先入为主”的看法。本书尝试用哲学家在其经典著作中的问题作为主题,简直就是舍近求远、吃力不讨好的做法了。

不过,哲学之所以吸引人,可能就是源自深藏于几乎每个人心底的问题——在自己的童年、在人生的危急时刻、在重大抉择的关头提出的发问。能够复述历代哲学家们在其著作中的论证和思考,甚至是犹豫和自相矛盾,就好比把一步步的推导过程写在黑板上,接受众目睽睽的检验——重要的不是其结论,而是整个推导过程。也唯有这样,每个人才能学习作为一种思维方式而非教条的哲学。因此,康德曾说:“哲学是不能学的,人只能学习哲思。”

张松:这本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必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你可以根据目录来看你对哪一部分感兴趣,去跳着读。这一点特别有意思。

郁喆隽:这不是一种向碎片化的屈服,而是说不能用科班教育的标准去规定大众化的阅读。大部分人也不太可能从头读到底,其实是看缘分的,我相信“条条大路通哲学”。随缘翻到哪里,三到五页一个章节,你可能最多花个二十分钟就读完了。一个理想的哲学市场应该有很多条路,不同学科之间也应该有很多的通路。

当然,如果把这五十个章节串起来,就是一个哲学史。其实我会稍微刻意回避“哲学史”的概念,但是如果面对大众的话,它是不是哲学史不是很重要。我们每个人,不管有没有学过哲学,内心中都有一个最基础的“问题”。就是在你歇息的时候,或者不怎么忙的时候,总有一两个纯粹非功利的问题你曾经问过自己,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童心,或者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哲学始于惊奇——这是人的一种天然的好奇心。

尼采说,人生的第三阶段是婴儿,它指的是开放、好奇、对世界的敏感度。我们一直说“不忘初心”,现在可以换种说法,叫“不忘初问”。有没有一个问题是你小时候想问的,但是周围的家人、同事、朋友,乃至同时代的其他人都没有问这个问题——但是或许历史上的哲学家和你一样问过,而且他已经给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答案。看看他有没有帮助到你。

我觉得这是每个人心中非常敏感、纯真的部分,可能会被哲学给唤醒。这是另一个写哲学的读物的目的——它会有陪伴和治愈的功能。

4

人修行到什么程度,要看他临终一刻是不是慌张

余明锋:哲学要直接面对我们这个物质时代的幸福问题。古典时代的思想家谈论“幸福”,有一个基本的道理——幸福不等于快乐。区别的标准在哪里?幸福是有判断标准的,它不是纯主观的。只有当我们的生命有完成感的时候,你才有幸福可言。如果没有完成感,我们就不能说这个人是幸福的,只能说到目前为止他是成功的,或者还挺快乐的。

郁喆隽:我现在用的手机是一个用了几年的iPhone 10。等到我退休的时候是不是会用到iPhone 40?这是不是人生一辈子的追求?这种更新迭代,功能越来越强大,真的有意义吗?回想起来,我用诺基亚的时候,跟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刚刚余老师提出的,没有完成感,而是被不断的技术进步绑架。

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在他著名的演讲稿《以学术为业》中提到,现代人有一种非常虚无的禁锢感。他引用了一个亚伯拉罕的例子,虽然他活了很久,但是总有一天,当他个人的使命完成的时候,那一个瞬间,事情就成了。实际上,这已经涉及两种世界观的冲突:一种是进步主义的世界观,认为未来是无限的,但是恰恰这种无限性把人的意义悬空、稀释掉了;另一种是很古典的内在目的论,认为一个人来到世界上要有一个确定的目标,或至少要有一种亏欠感,给自己找一个目标。但这个问题本身,对很多人来说就已经过于奢侈,变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余明锋:宋明理学里有个说法:人的修行到什么程度,要看他临终一刻是不是慌张。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其实一般是无法坦然面对的,我们把它看作一种绝对的失去。但是夫子之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因为生命有一种完成感。不是说晚上真的要去死,而是说生命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接受了。而生命有一种完成感之后,是可以把它拿掉的。在这个意义上,他可以坦然面对死亡。

在今天这个社会,人很可能不是活得太短,而是活得太长。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是尼采的原话。他说,女性为什么能够在冬天忍受寒冷,穿得很漂亮?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为了美。为了自己的形象忍受痛苦,而且承受的限度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我讲这个是想说什么呢?就是痛苦的意义。当我们觉得忍受痛苦是无意义的,这个时候生命会变得越来越小。因为只有能够忍受巨大的痛苦,那个生命才会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才能大放异彩。

我们现代人的追求就是让痛苦不断地降低,因为我们对痛苦的意义不再有答案。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哲学有足够的理由回到生活本身,去说人话,去真诚面对自己和这个时代的每个人所处的意义困境。

回到郁老师这本书,我想做一个简单的评价。郁老师这本书里,每一章篇幅很短,也就三到五页,但其实知识点照顾得非常到位,把非常好的哲学史课程以结合的方式呈现给了大家。市场上有一些哲学普及的书,更多的是在讲故事,没有真正进入思想的部分,而这本书在联系生活的基础上,依旧谈到了那些哲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5

读一点哲学帮我们反思,生命是不是有别的方式

余明锋:刚才郁老师举了个例子,关于手机升级的问题。我告诉大家,我现在还在用iphone 6。其实我们用不到那么多功能,但为什么它一直在更新换代?

因为这个体系就是这么运转的。这是一种透支未来的方式,需要不断更新换代去促进系统的自我运转。而人类是被挤压着往这个方向去走的,所以我们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我们会觉得这个社会是不让我们休息的。

也许在未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我们需要去反思所谓的对“进步”的追求。虽然我们的物质很丰富,但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幻象。虽然郁老师这本书没有直接讲出这些大问题,但他还是给出了一些方法,告诉我们怎么打开视角,怎么用一种理性的方式去思考。

这些问题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其实跟每个人的自我认识真实相关。而我们的生命,如果需要一种完成感,是离不开这些大问题的。

郁喆隽:我们现代人受这种进步主义的影响,往往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未来:等我实现财富自由就怎么怎么样,等我退休之后就怎么怎么样……但是忘了把握当下,关注当下。现代人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心不在焉,做事情要么想着过去为什么会这样,要么想到未来做完之后会怎样。

相对于古人而言,我们缺乏了一种心理学上说的“心流状态”,就是凝心聚神、关注当下,无功利地做一件事情的状态——不管是做菜也好,跑步也好,写字也好,做手工也好。那是相当纯粹的一种状态。

余明锋:我们当下的生活形态、主流的社会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可以称之为一种效率主义、功能主义。我们把自己的每一个生命瞬间给工具化了,以实现效益的最大化。它带来的结果是,我们生命变得无比的狭窄。

我在大学里也做学生的班主任,有个感受就是,现在的孩子不太愿意冒险。比如说,我很惊讶地发现现在的大学生不太愿意谈恋爱。而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恋爱是大事。

大学生活中,学习当然很重要,但是学习不能跟生活分离。这是和高中的根本区别——就是要学会和人相处。谈恋爱,这是人生的基本功课,但是在现在的大学里,这门功课大家居然都是免修的。因为爱情需要投入,投入之后可能没有回报,而且可能会带来巨大的伤害。

效率主义、功能主义的生命非常有目的性。读大学是为了什么?是未来职业的预备。未来职业是为了什么?为了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买房又为了什么?为了有一个上海户口。户口又是为了什么?……问到最后,不知道,不用回答。但是这个目标的链条是非常明确的。这是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这个时候,读一点哲学确实能够帮我们反思,去想生命是不是有别的方式。

郁喆隽:我非常赞同刚刚余老师讲的。我们的人生整体上被窄化了,永远都是在一条风险最小的轨迹上匀速前进。爱情就是一个风险。能不能有那种纵身一跃,托付给命运的时刻?能不能在某个瞬间不去考虑风险,全情投入?对于现代人,这种时候非常少,这其实是人生的一个很大的缺失。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吴菲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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