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女作家希内德·格利森在少女时代便罹患单关节炎,成年后又患上白血病,在病痛中度过了大部分青春岁月。她开始转向内心,探索自己的痛苦,接踵而至的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喜悦——坠入爱河,成为母亲。于是她又将目光转向身体之外,开始钻研历史、艺术、文学以及音乐,开始书写女性身体的亲密体验,从疾病中重生,在局限中寻找希望。
在个人经历与社会、历史、文化的交汇中,格利森如解剖身体般,以手术刀般的笔触书写身体在女性生命经验中的意义。《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是一个超越病痛抵达艺术永恒的生命故事,一场重新定义自我、救赎自我的疗愈之旅。
该书荣获2019年欧美年度好书、2019年爱尔兰图书奖非虚构大奖。通过她的写作,我们既可观望到一位女性充满苦难与幸福的丰富人生,也可透过社会观察家的智慧之眼,剖析女性身体在文化与社会中遭受的误解与伤害。
我看见妇女们翻山越岭,走进小镇和城市。把掉了扣子的大衣拉紧一点,一人带几个孩子,一分一厘地省钱,一分一厘地攒钱,即便雇主的手在她们身上放得久了,她们也不敢甩开。做着许多份工作,或者找不到工作,推着婴儿车在街角转悠,就为了找到一处台阶。穿梭于超市货架的过道,说着:“行了,行了,别问了。”擦着孩子的鼻涕,不喝酒,只喝冰凉的茶水,待在原始的厨房,抽不出一分钟来凝视天空,她们的脑中酝酿着怒火。
我尤其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生命中的所有时刻像白骨一样堆积起来。她向我们讲述无数的行动,青春的日子,她一点一滴的过去。在所有这些讲述、情绪和香烟中,所有这些叹息和一注三赢的赛马赌注中,用两件事物可以代表她:杂草和鬼魂。
那是一个春天,在后花园里,我的外婆从草坪上拔起了蒲公英。这座花园里从没有什么花,除了这种不受欢迎的黄色植物。我的外公记得她走回屋里,背后的阳光照在煤棚上,然后她就倒下了。他们同在一张床上睡了五十年,他熟悉她的呼吸,每一次波峰和波谷,但他从来没有听过她当时的那种呼吸。一种不属于她的、抽气式的鼾声。我母亲赶到后,满心恐慌,一遍遍拨打888,但一直打不通。到医院后,一位医生宣布,这是一场灾难性的心脏病发作。那天早上,外婆抽了半支烟,用手指把它摁灭,等着晚点再抽。就在护理人员抢救她时,直立发黑的烟屁股正从壁炉台上往下看。
据说,当一个人临近生命的终点时,他会更加深陷于过去,越接近死亡便越沉入生命的开始。在她冠状动脉破裂之前的几周里,她总是谈论她的父母。“我要回家了。”她不停地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读过冥府与冥河的故事,每当我想到那些接近生命尽头的人时,我就会被这画面所困扰。我看见她爬上一艘小船,划过水面驶向她的父母,她那瘦小的拳头抓着一只桨。
我看见她在船甲板上,海水溅到她身上,她戴着头巾。除了假日乘坐渡船和海边小镇一日游,她离开爱尔兰去过的唯一地方就是英国,那里的阴雨和灰暗映射着她熟悉的天气。对过去的突然关注,用历史的目光越过肩膀向后看,使她想到冒险:想去某个地方,或者探索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声明感到十分震惊,从没想过要问她是什么意思,或者她想去哪里。我当时建议飞去某个地方,任何地方,横跨海洋飞到欧洲大陆,因为在她七十二年的生命岁月里,她从来没有踏上过飞机。她没有护照。她喜欢沿海城镇,但在她过去那个时代,没有“里维埃拉号”或歌诗达这些邮轮旅行品牌。或许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只是开开玩笑,知道她不需要履行任何许下的诺言。
她总爱讲鬼故事。不是什么幽灵、女妖,或是在黑暗中抓住你的妖怪,而是她认识的鬼魂。她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是否需要超自然力量,“你应该更害怕活人,而不是死人”。我知道她指的是她父亲,他曾是一名保险业务员,人们根据他的身高和举止断定他是一名特工。他骑着摩托车在城里兜风,一天下午,当他像往常一样兜风时,为了避开一个小孩,他突然转向,撞上了路灯杆。他伤得很重,但在昏迷中坚持了三个星期才去世,离开了我的外曾外祖母玛丽。
我的外婆一生很不安稳,充满了贫穷和丧亲之痛,一种悲伤变成了恐惧,十八岁时又忽然精神崩溃了。她确信她的母亲会死,她和她的两个姊妹会成为孤儿。当其他女孩都在考虑成年生活和婚姻时,她却在与抑郁症斗争。
无论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循规蹈矩或支离破碎,每个人都害怕它的毁灭:父母去世,比自己的孩子先死亡,疾病到来。即使是短暂的想象,这些事蕴含的恐惧对我外婆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她生活在这种永远存在的可能性中,足以使她的生活黯然失色。
我外婆总是从钥匙插在锁孔里的那一刻开始讲这个故事。她母亲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自己将被留在家里待上一整天的感觉。她父亲第一次出现时,外婆尖叫起来,直到邻居们把门撞开。这成了一件经常发生的事:母亲离开,他便每天都站在那里,直到她回来。我外婆花了几天时间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站岗,放哨。她慢慢习惯了他,习惯了这个死后版本的他的出现,然而她的姊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幽灵。这个幽灵就像是一个守护者。他看起来如此真实,她甚至能分辨出他外套的颜色(一件棕色的羊毛大衣)。
爱尔兰的历史和民间传说植根于鬼魂和恶人的故事。我们沉浸在阴魂不散的鬼故事中,感受死者在我们中间行走。我们谈论着忧伤的女妖,她们哀伤的歌声预言着某个人的死亡,女巫变成了野兔,孤独的海豹精漂在海上。在艰难的日子里,爱尔兰人讲故事,文字飘荡在烛光中,挨家挨户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口口相传。每一片草皮和砖块里都有故事,像外层包裹的灰浆。唤醒死人的古老传统又重新上演,而编织逝者的故事这种想法也随之复活了。那些悲伤的夜晚是为那些被留下的、失去亲人的人准备的。死人和活人的世界彼此靠近。交换故事是一种让亡者复活的行为,却也是为了获得慰藉。文字可以让关于任何人的记忆都长存。
“你见过鬼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说话者的意图和听话者的感受是不一致的。人们对答案心怀恐惧,但没人希望答案是“没有”;回到对话的死胡同。我们渴望肯定的回答,深吸一口气,等待接下来听故事的机会。回答“见过”可以拉开话头:树林入口处的一个路标,敦促我们走进树林的暗处。我经常不由自主地询问人们两个问题: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血型,或者他们是否见过鬼。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死而复生。若果真如此,从哪儿复生?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而且这段旅程是可能的,那一定是一段漫长的路途。穿越平流层和外气层,所有那些气流,那些化学物质,勉力爬回来,像一个拿着锤子的登山客。但这种从未知领域的回归,是一种上升还是下降的行为呢?宗教、哲学和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如果回来很容易,那是不是每个死去的灵魂都会尝试,哪怕一次?不论是为了最后看一眼他们不再属于其中的生活,为了再看一次他们孩子的脸,或是为了走一走青春的金黄田野?
对我外婆来说,死者是仁慈的,是我们所爱之人死后的模拟像。没有人能让她相信,她看到的不是真的。对她来说,鬼魂的世界也同样令人信服。鬼故事令人不安;是我们所知道的事情的夸张版本。一个熟悉的人或物变得陌生而可怕。一个家成了鬼屋。一个恸哭的女人成了恐怖的女妖。一个战场上的牺牲者,大屠杀中死去的某人的儿子,注定要成为田野里的无头游魂。但对我的外婆来说,这些灵魂却是一种安慰;他们的出现带来慰藉。
发现她去世的时候,我十七岁,独自在家。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表示哀悼,却不知我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这种震撼使整个房子瞬间冰冷。疾病并没有在她的门前徘徊;没有家庭轮值的临终关怀。谁也没想到这事会发生。我很困惑,泪流满面地等着母亲从医院回家,天慢慢地转暗。她的心脏,她胸中的风车,已经停止转动了。她的孩子们不想让她在殡仪馆过夜,所以把她的遗体带回了家中。有洗碗槽和蒲公英的家;破败的沙发和厨房边的卫生间;她躺在和我外公共用的那间卧室里。
“你见过鬼吗?”
我这么问我自己,要么由你来问我。不管问题是谁提的。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但它是个错误的问题。问话既应更准确,也应更宽泛——比较矛盾:
“你遇到过鬼吗?”
在我父母家,我旧卧室里的单人床紧挨着窗户下面,从窗户望出去则是一个平坦的屋顶。外婆死后的几个月里,我在睡觉之前,都会钻到窗帘下,望向窗外的夜色。我会看着星星和她说话。大多数时候,我对她讲述我的思念,讲述学校里的事,那是我生活的原点。她死后一年,我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分手。躺在那顶楼的天窗下,我心神不宁,大部分夜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彻底心碎了,花了很多时间对着那堵墙哭泣。于是我和外婆说话,抬头凝视着北斗七星四四方方的轮廓,或者试着判断那晚的月亮是什么月相。完成对星星的观察后,我会侧身躺下,然后请求她驱散这一切。有一天晚上,我感觉到了点什么。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令人宽慰地按着,然后抚摸着我的背,就像你抚摸一个生病的孩子。
转过去。转过去。转过去。
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声音命令我这样做。我的身体感觉被钉在了床上,但我身体每个部分都想转过去。我睁开眼睛,房间里全是蓝色的光。这个阴暗的角落照不到月光,然而此时它被一片天蓝色的色彩笼罩着。我做了所有那些电影里演的动作,那些我哥哥看见安妮坐在床尾时做的事情——捏捏我自己,睁大眼睛,自言自语:这是真的,对吧?你没睡着吧?我是醒着的,我知道我是醒着的,但恐惧压倒了好奇心。我目瞪口呆,无法动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直到今天,我都后悔没有去那片蓝色中寻找到底是什么在那里。如果维罗妮卡·凯莉站在我床边,我应该有礼貌地向她致意。问她过得怎么样,是否怀念她之前的人生。
而更重要的是,我应该记住外婆的话。
你应该更害怕活人,而不是死人。
美国作家巴里·汉娜说过,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鬼魂:一个地方,一段记忆,一种早已忘却的感觉。永远不会完全退去的体验,留下印记的人。一种永久的,即便是看不见的残留物。抚平的回忆,夹在书里的花朵;现在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就像由过去组成的一只假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外婆是她自己故事里的一个幽灵,由于恐惧和悲伤而生活在她自己之外。她的母亲也被鬼魂缠住了。还有那些在她们之前的女人,那些由母亲和抹大拉们所组成的军队,那些对世界充满渴望的女人;从不要求任何东西的女人;越过那些山丘,向风呼喊的女人;被命运碾压,消失的女人;还包括那些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离开的女人,或者那些留下来抗议的女人;以及所有走进未来之火却不回头看一眼的女人。
节选自《我身体里的人造星星》[爱尔兰]希内德·格利森/著;卢一欣/译;一頁folio·广西师大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