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人在旅途,像宇宙间被放逐的发光体,期待着爱的信息
文学报 2020-11-21 14:00

皖南行

早已得知皖南边陲不仅有秀冠五岳的黄山胜景,还保留着大量精美的明清民居,不久前,得已偷闲与一些文友专程前往探幽访古。

车过临安昱岭关,便进入安徽境内。到达“中国明清民居第一村”的黟县西递村时,春日的余晖已照临这座群山环抱的村庄。比起已被游人玩得俗滥的周庄,西递的民风似乎更淳朴。两边高耸的马头墙,自行车叮零零一路脆响着,风一般穿堂而过。头绾发髻的妇人在路旁支一口油锅,卖着糯米饼、芝麻饼和南瓜饼。老人坐在暗影里闭目打盹,泥塑木雕一般,连眼睛也懒得睁。这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船形木桶,恰好可容下一个大人,下面置一炭火钵子,女人们坐在木桶里打着毛衣或怀抱熟睡的婴儿,老人们则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西递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开着古玩店,从夹弄里支出一顶帐篷,摊位上摆满了老式用具、木雕花板和仿古工艺品。从做糕饼的模具,到三十年代的美女月份牌;从真实的马桶,到假冒的古董,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引得游人纷纷驻足。这里最著名的当属砚台,在那些挂着“砚雕世家”招牌的店铺里,那些砚台大者如脸盆,小者若掌上手机,买者亦趋之若鹜。我想,如今发达的网络技术,使人已丧失了写字的能力,现代人别说写毛笔,连钢笔圆珠笔都难得一握了,这砚这墨买回去,多半只是附庸风雅的摆设而已。

花墙、漏窗、楼阁、马头墙、飞檐……走进一家家院落,如同走进并不太遥远的历史,砖雕石雕木雕、古代生活用品、暗香浮动的庭园,一派和谐恬美的境界。这里的民居,大多有雕刻精细的门罩,入门有小庭园,荷缸花草一派怡然。房梁与天花板上多是描金绘彩,房梁下是雕刻生动的拱托、雀替,厅堂两侧通往厢房的花窗花门更令人赞叹,花鸟虫鱼、戏文人物,五花八门,无一雷同,门廊上的名称亦甚是风雅:西园、桃李园、履福堂……徽州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故里,在我看来,他主张的“程朱理学”也有着大象无形的老庄美学观之遗韵,这种精神,便保存在那些不施色彩的青灰石质、木质及砖瓦之质的雕刻之中。我们从一幢房子看到另一幢房子,从一间厅堂转到另一间厅堂,坐在人家古老的紫檀椅上摆姿势拍照,对着人家堂前的条幅和厨房悬着的酱鸭酱鸡指指点点,主人们亦是见怪不怪,在一旁纳着鞋底的妇人,也报以和善的一瞥,低头仍干着手中的活,倒使我们这些外来者,未免感到一种尴尬与唐突。

梦游一般在西递转了大半圈,薄雾渐起,隔着水气,感觉整个村子像一幅巨大无比的水墨,仿佛一伸出手去就会摸着了画纸,然而那确凿是自然的景物。想起了黄宾虹,想起只有像徽州这方水土,才能出产黄宾虹这样的画家,想起再好的画家,也只是造物主足下的工匠。

次日一早赴歙县。沿着乡间田野左弯右转,一排七座高大巍峨的牌坊映入了视线。冬天的田野,灰的鸟,瘦的树,几洼绿绿的青菜,点缀着几分生机。那些牌坊给人的感觉很沉闷,描述的,都是清一色的忠孝节义内容。徽商发迹多半是因为在扬州卖盐,富甲一方后即回徽州花费巨资兴建书院学田,“十家之村,不废诵读”,英才硕儒辈出,称甲江南,四百年间出了六状元,五百进士,号称“连科三殿举,十里四翰林”。如今,昔日的荣耀渐渐演绎成了神话,只留下那些次第地罗列着的“恩准”、“敕命”、“敕建”的牌坊,除了那些平庸而沉溺于旧时王谢风流的后代,谁还能弄得清这些语气之间的差别呢?跨入一个古宅,四壁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示着村里妇女们的光荣事迹:自缢殉葬、勤劳持家、舍身护婆、尼庵守贞、孝敬公婆,看得心中憋闷,夺门而出。死的荣耀固然十分显赫,生的体验是否更加精彩?遥想古代,徽州这只线轮的悠悠纤绳,风筝线一般放飞了多少游子,有多少女子流泪盼望着男人的归来。歙县城边,有一条河,古称“扬之水”,想起《诗经》: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这“怀哉怀哉”,永远只能是徽人的乡愁呵。

许国石坊

徽州像一部石头写就的史书。在川流不息的街头,许国石坊空前绝后地兀立着,它被那些婚纱影楼、音像店和大排档所包围,我们在川流不息的市声中,翘首瞻仰这座徽派石雕的代表作,像怀着最后的虔诚在时间的长河里捕捉记忆。许国石坊往前走几步,便到了斗山街,走在斗山街高低错落的封火墙簇拥的青石巷里,在许宅后门精致的下马石边小坐,感觉好像置身于《红楼梦》的场景中。在斗山街看到一个牌坊,直接嵌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墙上,这是皇帝表扬一个黄姓寡妇的节烈建造的,极为高大,镶嵌在封火墙上已有数百年历史,让人徒然地为旧时女子感伤。次日回杭州途中,经过一座风雨廊桥,那古桥并无美国畅销书《廊桥遗梦》的浪漫,在我眼里,它更像一位老态龙钟的人,在冬天的薄暮中讲经说道。

抵达灯红酒绿的城市,已是傍晚。那些古民居群、高窗和砖雕的繁华,已静静地长存于白山黑水之间,恍若一个辉煌灿烂的梦想,追随二十世纪的最后一道夕阳,遗落在时间和记忆之外,期待明月照临。

边陲行

汽车在通往边陲的公路上行进。

如此寂寞的旅行,你已经历无数。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变幻的是风景,寂寞的是内心。你的身体随着抑扬顿挫的节奏而晃动,好像已经成为了汽车的一部分。

汽车在通往边陲某古老王国的公路上盘旋。正是人间四月天,傍晚的高原,天光尚亮,阡陌纵横的红壤,黄绿相间的田野,错综起伏的山峦,自然美丽的风景,似乎亘古就没有变过。山风拂过,山脚下的炊烟,像一缕记忆从薄暮中升起,和着村寨中的树枝和灯光,弥漫成异邦神秘的舞姿。

海拔渐渐增高,太阳收拢了翅膀。山脚下的灯光一晃而逝,温暖而短促。汽车在黛色的山峦间盘旋,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探险者,这条山路,不知修于何时,不知修于何故,或许与这个星球同龄,见过恐龙的全盛时期。夜色如大幕拉拢,山的颜色更深,四周漆黑一片,消失了青葱的树木,也没有了摇曳的繁花,奔流的山泉到此,只剩下清泠的呜咽,与风中的松涛相呼应。你的心头掠过一丝寒意,只有更紧地抱住双臂的轻衣。

天黑得不能再黑,这广大的黑到底孕育着什么。两道白炽的车灯,射向茫茫夜色。汽车在九曲回肠中穿行,迎面驶来了另一辆车,双方并不按喇叭,车灯明灭不定地闪烁着,打着哑语般擦身而过。莫名其妙地,脑海中想起一幅达利的油画:两人相遇,各自以为对方是更高等的人。

黑暗中,忽然有人说:如果汽车在此抛锚,那就惨了。车厢中一时无语,大家屏气敛声,仿佛都在思考着什么。

那一定是化作了孤岩怪石,或者野花闲草。山风吹过,发梢被轻轻撩起又放下。但即便化作孤岩怪石或者野花闲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呢?比如此刻,你们不过是一群暂别都市的过客,锈迹斑斑的灵魂亟待自然的抚慰。谁都是被命运之手随意虚掷的一株野花闲草。地球也不过是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你的心比荒原中最小的一棵草都要脆弱。你的心和地球一样孤独。

隐隐的耳鸣之中,山势越来越高。不知不觉中,心头陡然一惊,你迫不及待瞪大了眼睛:漆黑的天空上,悄无声息地遍布着繁星,似君临天下,似天女初现,它们离你那么近,仿佛伸手即可触及;它们又离你那么远,你知道自己穷尽一生都无法抵达。天地之间洋溢着一种静美,满树繁花般盛开的群星,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那种隐秘而璀璨的光芒,带给你一种史无前例的感动。渐渐地,星星们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化岑寂为沸腾,好似一场盛大的聚会,最终弥漫成天地的主宰。

你无言地凝望着它们,在这漆黑的异乡之夜,心潮起伏却欲言难尽,层层包裹的情感仿佛破茧而出。你知道,那是发自几亿光年之前的语言,它们穿越时空的阻隔,只为在此刻与你相遇。

那么,爱就是星光传递的一种语言吧。你想。爱的传递,一定是用光年来计算的吧。你知道这沧海桑田的变迁与相逢,都是命定的劫数。你知道一切正因为遥不可及,才显得珍贵无比。你的泪水像漫天流动的星星。

汽车在通往西南边陲的公路上行进。如追光灯下的舞者。茫茫大海中的小舟。马不停蹄的忧伤,迢遥而无期。像宇宙间一个被放逐的发光体,你怀揣未被破译的密码,期待着茫茫天宇之中发来的爱的信息。

文/卢文丽

刊于《文学报》2002年7月4日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相关阅读
人在旅途|海边瑜伽 停息后的广阔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1-26
人在旅途|在香浓河学飞钓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1-12
艺评| 辽京:女人的房间里有通往宇宙的钥匙
北京青年报 2025-10-30
更多外国人在旅途中爱上“更真实的中国”
新华网 2025-05-19
《从窗台的花花到宇宙爆炸》出版,在都市丛林中打捞生活的光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4-18
生活|像植物一样闪闪发光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2-26
感悟|一个人最好的状态:有事做,有人爱,有所期待!
心灵鸡汤之励志正能量 2024-10-18
赏读|专注的劳动者都是发光体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8-3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