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国家剧院2019年下半年在南岸莱特尔顿剧场上演的舞台剧《HANSARD》(译为《议事录》),近期通过“新现场”进入中国,成为疫情之后首批在线下放映场地与观众见面的高清戏剧影像之一。
善辩的英国人
根据《元照英美法词典》的释义,HANSARD是《汉萨德英国国会议事录》,是逐字逐句记录英国议会辩论的官方报告,因为在相当长历史时期内为汉萨德家族所编辑而得名。
这部戏本身也如同逐字逐句记录的一场辩论,只不过这场辩论并非发生在议会,而是在一位英国保守党议员的家中。他的对手不是工党或者其他政党的政客,而是与他结婚30年早已貌合神离的太太。辩论甚至不是发生在今天,而是发生在1988年5月一个周六的上午。
幕启时可以看到,规整的长方形镜框舞台顶部三分之一全被遮住,天花压低,空间显得更为狭长压抑。主景贯穿始终,为英国伦敦郊外某乡村住宅的客厅,上世纪80年代陈旧复古的家具陈设与生活物品俱全有序,整体淡色调显出萎靡,仿佛一切已经在多年生活的消耗中找到最舒适的位置,但也失去了光泽。两侧有窗透进半阴不晴的光线,让人想起易卜生熟悉的配方。全剧时长80分钟,没有音乐,几乎没有灯光的变化,只有两位演员,舞台呈现传统、简洁、集中。
摄影/Catherine Ashmore(下同)
开场时,保守党议员罗宾结束了在伦敦下议院一周的工作后,回到自己的乡间别墅,看到被狐狸糟蹋的花园,又看到宿醉后临近中午还穿着睡衣出现的妻子戴安娜,发出“哎哟,你竟然还活着呢”的惊叹,戴安娜答曰“我知道,很可怕吧”,两人并不和睦的关系昭然若揭。言语交锋也正式开战。唇枪舌剑所到之处,于外,党争手段、撒切尔主义、少数群体权益等话题无一幸免;于内,揶揄讥讽间搅起两人原生家庭与婚姻生活中的沉渣。直到全剧结尾处,妻子揭开了一个隐藏最深的秘密之后,骤然爆发的伤痛,才终于让人看清楚两人言语间那些不明就里的线索、莫名其妙的指责和弥漫其间不可言说的逃避、迂回、愤恨与悲伤的来处。
亲密关系的双方在封闭空间内争吵的戏码并不罕见,然而并非每一种争吵都可以被称作辩论。辩论首先要有议题、主张或立场,辩论双方需要有精湛的口才、严密的逻辑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迅速准确地做出回应也是关键素质。英国人有着悠久的辩论传统,甚至为全世界贡献了“英国议会式辩论”这种主流辩论方式。辩论也是在英国从政的必要技能,可以说所有身居高位的政治人物,都经历过无数次辩论的锤炼。本剧中的丈夫罗宾也不例外,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训练有素、圆滑世故的政客形象。在应对妻子咄咄逼人的发问时,他使出了推挡、自嘲、装傻、转移话题等种种招数,四两拨千斤地避免冲突,只有触及到那个隐藏最深的秘密,才会呈现出鲜有的决绝与专断。然而必要时,他的防守反击则针针见血、句句到肉,甚至相当恶毒,并永远出现在最合适的时机。
他的妻子戴安娜并非政客,在两人的对话中,我们知道她是个一周大部分时间独居郊外、酗酒、不快乐并曾经有过自毁倾向的女人,她是所有争论的引发者。我们看到她并没有高超的辩论技巧,相反她说出每一句话时都仿佛被某种情绪牵引着,是在鼓起勇气,是在挑战,在她丈夫眼里,这就是神经质。她的丈夫罗宾和所有观众一样,大部分时间并不真正了解她的挑战出于什么缘由,最终会走向何方——直到她把那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的时刻。
另有隐情的中年婚姻悲剧
这样的人物设定,实话说并不出奇,尚未看过戏的观众可能都会想到,这应该就是个郁郁寡欢的老婆把情绪发泄到情感缺失的老公身上的中年夫妻婚姻悲剧,披着政治立场的外衣,仍然是两性关系的内核。诚然,《议事录》中两性关系与婚姻场景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本剧独特之处在于,它最终探讨的或许并非止于家庭,而是每一个个体自身观点形成的理性与感性成分,以及个人情感占主导地位时,看待社会的视角与偏见。编剧仿佛在绘制一幅点彩画,从庞杂零散的信息点中逐步构建起一场倒叙,直到末尾,主题才真正揭晓,脉络才最终清晰。
戏一开场,一系列与政策有关的对话迅速建立起两人之间政治立场的对立和时代背景。上世纪80年代的英国,撒切尔率领的保守党政府正在实施一系列制度改革,解除金融监管、自由市场理念、国家公共事业私有化等等政策给英国带来新面貌的同时,另一些法令的通过也对少数群体的权益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如禁止地方政府在公立学校宣传“同性关系等同一般家庭关系”的《地方政府法案》第二十八条。我们随后会发现,这是夫妇二人分歧的核心。在这个部分,明显偏左翼的妻子对保守党的竞选策略、精英傲慢和漠视民众大加揶揄,虽然多少有些老生常谈,但或许正因如此丈夫才会应对如流。这些阈值之内的你来我往如同两人日常的辩论练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甚至让丈夫戏谑地声称这仿佛是妻子安排的一场前戏。
前戏不假,但并非他想的那种。当双方开始回忆家庭生活中甜蜜和痛苦的点滴,开始深入剖析两人作为个体的成长背景、价值观、思维方式及心理感受的差异时,我们看到了这对夫妇和谐表象背后的裂痕与沟壑,和奔涌其间的情感湍流。
两人此时的辩论与诛心指责,其实都在指向某一项政策,就是前面提过的《地方政府法案》第二十八条。此时罗宾已经揣测出妻子这一个上午不停发难背后的原因,因为上周他刚刚出面支持这条法案的通过。罗宾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法案在这个家庭中的意义,因为他和戴安娜曾经有过一个儿子汤姆,16岁时溺水身亡。如果汤姆还活着,他面对的世界会因为这条法案的通过而更加艰难,因为他的取向会被这条法案视为道德上的错误,不被75%的选民也就是主流人群接受与承认。难以想象这是仅仅30年前的英国,但历史总是充满意外,如同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里此时揭开的这个事实。
到这个阶段,相信大部分人都会明白,一直以来戴安娜慢声细语中不时呈现的颤抖,她紧绷的脖颈,她长久的停顿,是尽力压制的愤怒。在她看来,罗宾身为一个政客,一个“制定政策的人”,能够影响千百万人的命运的人,应该给予这些年轻的特殊群体最大程度的关爱与保护。即使别人做不到,他也必须应该做到,因为他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孩子的父亲,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有一点理解、尊重和爱,他就不会做出拥护那条法案的决定。
揭开伤疤也撕掉了标签
如果这个戏在此结束,我们会看到一个政客被揭开虚伪的面纱,我们会看到戴安娜一直以来的善良洞悉,看到她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隐忍、纠结与无力。我们会看到一个典型的英国政治家庭的悲剧,我们会认为政治确实把人变成没有真实感情,只为取悦选民而表演的残酷机器。然而,最后10分钟两人的坦白,彻底改变了这个戏的样貌。
戴安娜告诉罗宾,汤姆去世那天,出于信任向她坦白了一切,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支持他的选择,然而她最终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的意志。她瞬间的犹豫与排斥,对汤姆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导致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罗宾知道那不是一场意外,但并不清楚背后的隐情。这就是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想告诉丈夫身为个人的无力感,她希望撕开自己最痛苦的伤口,让罗宾明白,还有很多不知所措的父母和老师需要更多力量去认可这些孩子的与众不同,去支持他们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成长。罗宾告诉她,就在自己去参加支持二十八条的辩论之前,他曾经到过儿子去世的地方,戴安娜并不知道,但这么多年以来,他经常去,他一直格外在意的花园,原本是准备送给儿子的礼物。“因为他也是我的儿子”。
两人涕泗横流的时刻,我们在观剧过程中给罗宾和戴安娜贴上的各种标签,以及他们对彼此的偏见,又随着伤疤的揭开而被猛然撕掉,露出那些所谓的对立背后的隐衷和默默渗血的真相。
我们从戴安娜身上看到了理想与现实差距的残酷,你并不总是可以成为你希望成为的样子,概念中的共情与感同身受遇到现实中被推到极限的境况,哪怕是母子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也会遇到极大挑战;我们从罗宾身上看到退缩式的保护,在个体选择并不为大多数人接受的环境下,鼓励个体做自己会让他付出比平时更大的代价。因为“身为大多数的一员,会容易得多”,所以他会支持二十八条,他希望能够在这些孩子的性格还未成形的时候,引导他们走上“大多数”的道路。无论对错,我们都不能说他这样做是对少数群体的漠然与鄙视。
我们也能够由此想到《议事录》中那些文字背后没有说出的故事。“二十八条”直到工党重新夺回执政权之后才告废除,30年间,很多少数群体的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当下的世界也呈现出愈发分裂与对立的状态,往往过早且没有根据地给某个人物下定论,精明或者愚蠢,善良或者邪恶。哪怕我们并不了解其真正的性格与行事的原因,而只是通过片面想象和媒体的信息引导,就自信地贴好标签,站定立场去攻击他的行为和观点。
相信《议事录》上半程有不少观众已经走进了作者设定的套路,偏见阻挡了我们在情感上以最为坦诚的态度进行沟通,也削弱了我们在理智上全面了解或者谨慎评价的能力。我们不可能知道每一个人的行事立场是如何形成的,但我们应该知道背后的缘由与隐情或许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得多,它或许有可能像罗宾与戴安娜的故事一样,在技巧、策略与手段之外,还有矛盾、泪水与伤痛。
文/尚晓蕾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