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韩彪:野菜伴我度童年
作家联盟 2020-07-24 15:00

仲春时节,广袤的田野里初显绿意。黄花子(蒲公英)是最早出生的“长女”。墨绿色的头发披散在大地母亲的肌肤上,锯齿形的长叶不断延伸着,穿过刚返青的草芽,钻入倒伏的枯叶,始终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人们叫它线黄花。还有一种圆叶黄花子,叫做铁黄花。据说它不会开花结籽,也不知它们是怎么繁衍再生的。如果下一场透雨(雪),饱吮“奶水”的黄花子,长势更快。水沟沿,地埂上,草丛间,路径旁,都有它的婧影。

我们这里的人把挖野菜叫作“挑″。拿一把小铁铲,端一只芨芨草编的平底圆筐,跟在母亲后面,三五人结伴,走在黄绿相间的田野上,母亲说这叫一边挑菜,一边“踏青”。我便见着茂密处的青草就踹上几脚,“聪明”的举动,引来大人们的一阵“傻笑”。不知道啥叫春意盎然,只觉得野地上比学校和家里更开心。东蹿西跑,把田鼠追到洞里,把鸟儿撵到天上。心思全不在挑菜上。有意无意间,瞎猫碰上个死老鼠,看到一朵,咋呼一声,急忙蹲下去,左手轻轻捋起绿茵茵的“秀发”,右手握着铲子,贴着地面平铲,将断根的黄花子提起来,抖一抖根部的余土,吹一吹叶上的草屑,宝贝一样放进筐内。起身,前行,左顾右盼,许多黄花子却从粗心大意的马虎眼底下溜走了。让后面的人一朵一朵挑起来。最后连筐底也苫不住。母亲也不责怪。瞅瞅近旁无人,则把她筐里的给我抓几把。碰到路人用疑惑的眼神夸奖我,我便红着脸咧咧嘴,那表情一定很难看。母亲的好心,却助长了我以后的惰性。

太阳偏西,相互召唤着该回家了。捶捶酸疼的腰,拖着疲惫的腿,端起半笸辛苦,冒着春风扬起的尘土,灰头土脸的回到家里。把黄花子倒在院子里,全家人围在一起精选细择。俗话说“黄花子好挑难择”。这是个费时又费神的精细活。先要把黄花子背面附着的一层黄叶一片一片的撕净,再把多余的根茎掐掉,然后仔细清除表面的杂质:又是吹,又是甩,又是抖,浑身的解数都用上了。孩子们三分钟的热气,两朵半的应付,哪能耐得住,借故开溜。只有“自讨苦吃”的母亲坚持到最后,收拾完“残局”,还要打扫“战场”。

择好的黄花子,淘洗干净后,下锅煮熟,捞出后浸入冷水,双手挤揑掉水分,可以减轻苦味。撒点盐,浇点醋,便成了就饭的凉拌菜。做汤面条的时候,调上些黄花子,灰黑色的青稞面条,配上绿茵茵的菜叶,让人食欲顿增。由此还引出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家,中午做了一锅黄花子面条饭,这是自去年入冬到现在见到的第一顿“绿色”饭,男人经不住绿色的诱惑,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放下碗就后悔了,每顿多吃一碗,照这样计算,家里的那点粮食……距离新粮下来还有……不好!后果挺严重的。首先自责:既是铺张浪费又是“多吃多占”。继而追责:就是你黄花子惹的祸。忿忿然将剩余的黄花子倒进猪圈。还要处罚:晚饭时比平时少吃了一碗,才把中午的损失补回来。这个故事有趣还带刺,听众里有笑的,也有人憋屈的回嚼着那个熟悉的苦味……

黄花子是当地的迎春花,开花最早。挑黄花子的时限不长。一到孕蕾期就不好吃了。有些黄花子出地几天就长出了花蕾。有个“奓毛丫头不像话,先怀娃娃后出嫁”的谜语,谜底就是黄花子。

挑黄花子还没结束,又开始采摘艾叶了。出地不久的艾草,也是平铺在地面上的。嫩茎上对生着鸡爪形的叶片。它还是个“两面派”,向上的这面是翠绿色,靠地的那面却是银灰色。散发出一缕独特的芳香。撷取艾叶有两种方式:一种叫“掐艾”。伏下身子,用指甲掐取顶端的嫩叶。这样做很费时间,但可以省却择艾的工序。这是有耐心的人的作法。另一种叫“铲”艾。跟挑黄花子一样,用铲子把整朵艾叶铲下来。艾叶不像黄花子那样独处的多,都是成片丛生的,一会儿就铲够了。这是半成品。拿回家中再进行“掐”的工序。这样做的好处是少受些野地里的风吹日晒,掐艾的工作还能得到家人的援助,也可以抽时间完成。铲艾是母亲劳动结束后,在回家路上顺便做的事情。回家后还得自作自受去择艾。把选好的艾叶洗净,拌上面粉,撒上盐末子,放在蒸架上蒸熟就可以食用了。困难时期,就是一顿裹腹的晚饭。“蒸艾”是艾叶的唯一做法和吃法,应该说艾叶不能算蔬菜,只是一种植物性的“野味”。

吃过蒸艾,榆钱子又挂满了枝头。家乡栽植的树木被杨树所垄断,只有村子西北角有一小片榆树林,村民叫作榆树园。那个地方本来是个土地庙,风水学上有“天缺东南,地缺西北”之说,这个土地庙就是用来补西北之缺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拆除了。但“补缺”是很重要的,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村民们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榆树苗,栽植在土地庙的旧址上,以树代庙。榆树苗逐渐长大了,枝头上的榆钱子也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人们便争先恐后地争摘榆钱。这是家乡唯一能吃的树上果实,吃榆钱一年也只有一次,因此榆钱子就成了村民们的稀罕物。特别是欠饱又嘴馋的孩子们,望着枝头上一串串又绿又嫩的榆钱子,口水都会流下来。有些能爬上树的孩子,捋上一把榆钱子, 生吃起来。我是上不了树的那一类,只能舔一舔嘴唇,咽一咽唾沫。回家后,眼巴巴地等候父母收工回家,也不管父母的饥和累,硬缠着他们去摘榆钱子。为了满足孩子们的这点奢望,疲惫的父亲喝上一碗白开水压压饥,去榆树园摘回一些榆钱。这给晚饭后的母亲又增加了一个择榆钱的负担。蒸榆钱和蒸艾叶作法相同,只不过蒸榆钱不放盐,本身有一种淡淡的甜味。第二天早晨,孩子们惦记着吃榆钱,一齐拥进厨房,母亲先给每人嘴里夹上一筷头,让我们“稍安勿躁”,再把所有的榆钱子均匀的盛到各人的碗里,防止孩子们争多嫌少。有用筷子吃的,也有用手抓上吃的。领先吃完的孩子,意犹未尽,望望这个的碗,看看那个的碗,父母亲又把自己碗里的分掉。当上父亲后,才真正体会出“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这句话的沉重。

曲曲菜是野菜中的“主角”。曲曲菜的名字很多:苦苦菜、苦蕖菜、败浆草、小苦苣、小苦荬……这都是外地的叫法,我们这里都叫曲曲菜。我觉得还是“曲曲菜”好记易写,也很形象。曲曲菜是田间杂草,繁殖能力很强,分布地域广。有庄稼的地方就有曲曲菜。

清明节“前三后四”,舂耕开始了。二牛抬杠犁进地,生铁犁铧把沉睡了一冬又大半个春天的黄土地唤醒,犁头过处,掀开了大地母亲的“衣襟”,缕缕“乳香”在清新的空气里弥漫。长长的犁沟内,横七竖八地躺着白花花的“横根”。阳光一照,又成了淡黄色。这就是孕育曲曲菜的母体。最长的有半尺多长,最粗的有筷子那么粗。年长的老农拾起一根白白胖胖的横根,在衣袖上蹭蹭土,咬下一段,嚼一嚼,咂咂嘴,点着头说,太苦,今年是个好年成。或者摇着头说,不苦,今年年成不好。究竟老农的预测准不准,地照样得种。夏去秋来,尝了横根的预言也让忙忙碌碌的秋风吹忘了,也没有人去“追究验证”。

母亲和十几个女人挥动长把榔头,将犁头翻出来的板结土块打得“粉身碎骨”。顺便还要把犁沟里的横根捡起来。捡横根一是从根本上阻断曲曲菜的生长,减轻薅草时的工作量。二是把捡到的横根拿回家食用。

横根比曲曲菜味苦,但对于没有其它蔬菜的农村人来说,有总比没有好,只能别无选择的“吃苦”。母亲把每天捡到的横根拿回家,那些天,横根就成了一日三餐的唯一蔬菜。顿顿饭都有大量的横根,把孩子们都吃怯了,望见黄亮黄亮的横根,一点食欲也没有,倒有一种“吃中药”的难受。幸好曲曲菜的出土,把我们从横根的苦厄中解脱出来。

刚出地的曲曲菜,张着紫红色的“小嘴”,下面连着白白的直茎,茎的尾部就连着胖胖的横根。茎是曲曲菜的主要食用部分。横根在土里埋的深浅,所处土壤的肥瘦,决定着曲曲菜茎的长短粗细。雨(雪)水的多少也影响着它的长势。这时的曲曲菜,人们叫它“红嘴嘴”,是曲曲菜的上品,又白又嫩。以后叶片长大变绿,又叫作“大叶子”,品质就不如“红嘴嘴”。大人们利用劳动时的休息时间去挑,孩子们放学后、星期天也去挑。往口袋里装上几把炒熟的青稞粒,一边走一边吃,这是母亲给孩子们准备的“午点”,也是对孩子们去挑曲曲菜的鼓励。女孩子比男孩子有耐心,挑的曲曲菜总是比男孩子多。回家的路上,互相比对着筐满筐浅的数量,长短粗细的质量。快要进村了,男孩子“羡慕嫉妒恨”,不愿意和女孩子一齐走,要么跑到前面,要么落到后面,以逃避大人们夸奖女孩子时的尴尬。

顿顿横根又变成了顿顿曲曲菜。早晨是曲曲菜珍子(青稞磨成的颗粒)稠饭,就饭的也是凉拌曲曲菜,撒点盐末子,自家会酿醋的浇点麸子醋。中午是曲曲菜面条饭,晚饭是曲曲菜珍子稀饭。吃的时间一长,孩子们就你皱鼻子我撅嘴。母亲就“一灶两锅”,孩子吃没菜的,大人吃菜多面少的。有时孩子们吃完还剩下一碗半碗,才由父母“分享”,然后盛上满满一碗曲曲菜,吃的“唏哩唿噜”的“香",一碗不饱,再吃一碗。好像吃的是平时很稀罕的白面条。这种半粮半菜的日子,要持续好长时间。才能用吃菜节省下来的粮食,维持到新粮下来。父母的脸上,也渐渐地泛起了绿色……

百草争荣的田野里,还有醋一样的“酸溜溜”、甜丝丝的“马缨子”、略带苦味的蕨麻、白白细细的“辣辣”根等野生植物,用小铲子挖出来就能生吃。是孩子们充饥的免费“小吃”。有一次,我向孩子们讲起了关于争吃这些野生“小吃”的童年故事,我本想“忆苦思甜”,听完后,小孙子却指着我说,你真傻,为啥不买包方便面吃呢!!!哈哈哈!真的是傻,比对牛弹琴的那个人还傻……

跟现在的孩子相比,我们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现在回想起来,有酸辛和苦涩,但也有心仪的童趣,还有意志的锤炼和人生的丰富多彩……

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有一个特殊的自然灾害时期,好多地方都有饿死人的现象,但我们这里却没有。主要归功于横根和曲曲菜。至今有些经历过那段时期的老人,深有感触地慨叹,横根和曲曲菜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由于化肥和除草剂的长期使用,曲曲菜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差点被“歼灭”。少数“逃”到边远山区“隐居”下来,还是逃不脱闻讯而来的人们的“围剿”。虽不至于灭种,但也显得很稀缺了。至于横根,则好多年无人问津。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是吃不了那个“苦”的。

黄花横根榆钱,伴我度过童年。

挖过各种野菜,尝遍苦辣酸甜。

如今鱼肉不香,野菜反而值钱。

漫步田间地头,叶叶都是怀念。

作者简介:韩彪,甘肃民乐人。写作爱好者,作品散见于杂志和网平。

编辑/王静

相关阅读
随笔|张思国:麦浪阵阵入梦来
作家联盟 2024-06-09
野菜=“绿色食品”?吃不对小心中毒!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27
北青快评 | “毒野菜”难辨识,切不可乱采乱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27
文学|鹁鸪声声,解密严家淤大地的密码
文学报 2024-03-22
路边的野菜不要随便采食!
健康上海12320 2023-08-08
文学|陈忠实:麦饭
现代大学网 2023-07-28
国学|春天,到《诗经》中去挖野菜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5-10
文学|梁晓声——平凡人世间
思想与理想 2022-07-29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