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直:我为什么会读海德格尔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6-21 20:41

90后陈直,曾是一名流水线上的农民工。2021年,他因为阅读和翻译哲学著作在网上“走红”,被称为“工厂里的海德格尔”。此后,陈直离开工厂,在河北一所高校面试成功后,成为一名期刊编辑和排版员。每天工作8小时,一周5天,相对平稳的生活让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经历去阅读海德格尔 。

今年5月,他当初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正式出版。今年年底,他和学校的三年工作合同也即将到期,6月刊发的一篇报道中,陈直觉得,学校因为经费和政策原因,大概率不会续约。

以后的生活怎么办?陈直有一些不太确定的打算,“如果这次出版的书能得到一些好的评价,我希望可以继续去做一些翻译,这个工作被认为费力不挣钱,但它比较自由,我也不需要赚多少钱,一年能有三四万,甚至更低一些,我觉得都还可以。”他还有一个比较长期的乐观预计,“可能未来某个时候,比如再过一二十年,我能像阿姜曼那样去苦行,能够获得我满意的‘觉醒状态’。”

以下文字节选自《海德格尔导论》新书分享会上陈直的发言:

《海德格尔导论》能够出版主要源自于在2021年我作为“读海德格尔的农⺠工”而受到的广泛关注。当时人们非常惊讶,我作为一个农⺠工,在每天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之余,(竟然)愿意去阅读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一些“困难”的哲学家的著作,并且还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初译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介绍海德格尔思想的入门书。虽然我当时初译出来的译文有诸多的错误,但是人们普遍还是对我的这种“精神”表示欣赏和认可。

关于“为什么读哲学”,我想谈些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哲学就是一种追问“本质”的学问或科学,对各种事物的本质或最根本的本质的追问或探索,尤其对我们自身的本质,宇宙的本质,存在这个实情的本质的追问。

我认为,之所以人们要追问各种事物的本质,原因在于,我们作为一个在这个世界(和宇宙)中生存/存在的人,我们希望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这一切的真正的本质是什么?如果我们获得了这一切的本质,那么我们就能理解我们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我们就能知道我们自身的各种“为什么”的问题。获得对本质的一些洞⻅至少能够让我们更加透彻地“认识自己”,我们自身能够对自己更加透彻起来。在某些程度上,我们能够更加地理解我们被抛(用海德格尔的一个词)在这个宇宙中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更加地理解我们被抛在这个宇宙中的“本质所在”,能够更加地透彻地生存在这个宇宙之中,或者我觉得可以说,能够更加光照性地生存。

这里的“生存”指的是个体性的生存,非社会性、政治性等群体性的生存,是一种比较“独立”“孤立”的生存方式。

以追问“人的本质”这个问题为例,获得对“人的本质”的理解,那么我们就能够更加透彻地、根本地、本质性地“度过我们有限的一生”。我们也能够更加理解如下的问题:我为什么存在?“我存在”这个宇宙中发生的一个事件、宇宙中的一个事实、一个事情、一个Sache,其发生的理由是什么?其意义是什么?其目的是什么?如此,我们经常会困惑的“人生的意义”问题就得到解决。

我个人认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对“人的本质”的解释是不太能令人满意的。“我存在”这个实情(Sache)并不仅仅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基因的一个个体性的表达,更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概率事件”等等,“我存在”这个实情有着更为深刻、深层、本质、根本的含义。如果存在本身(或不太确切地说宇宙本身)确实是精神性的。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唯有在哲学或宗教中,存在的本质与人的本质才能得到更为深入的理解。海德格尔有一句话受到人们的批判,他说“科学并不思想”,虽然他的意思是科学并不“本质性地思想”,并不思考“最值得被思考的东⻄”,即并不思考存在。但是没有真正思考到存在,那么人的真正本质也无法被思考,因为人的真正的本质在存在之中,在存在之真理之中。所以,“人的本质”就有远远超出我们生物性、医学、物理学的定义和界定。我也认为,“人的本质”也超出了我们社会性、情感性、主体间性、历史性、时间性等的定义。

以上是我对“哲学”的一些想法,然后我想谈点我自己的一些“哲学经历”。在这个经历中,我自身由于物质性的条件的艰苦,因此我受到过很多的挫折和绝望,我不敢说我面对这些挫折和绝望依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也许更可以这样说,在面临那么多的不可克服的挫折和绝望中,我只能有些被动地“坚持自己的信念”,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做更多的东⻄,而“坚持信念”是在这样的处境下最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的经历不是一个“励志故事”,也就是通常所理解的“励志故事”,我没有从坚持学习哲学中获得所谓的“阶级上升”、“阶级跨越”——这是“励志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海德格尔导论》的“译后记”中说,最开始是我对我自身的感觉、情绪、思维等心理现象的“本质”的困惑引导我走向哲学。“为什么我会有感觉?”“为什么我会有意识和自我意识?”“为什么我有情绪?情绪是什么?情绪的本质是什么?”“我的思维与语言、文字的关系是什么?”这些可能是心理学的问题在那时让我困惑不已。我时刻都在经历这些心理学的现象,但是我却对这些现象是什么以及本质茫然不知。

所以我开始找有关心理学的书来阅读,《普通心理学教程》等这样的书确实让我知道了更多的心理现象及其一些分类结构,但是这些心理学的书并不能解决我的困惑,我的问题是,这些现象的本质是什么,而不是这些现象如何分类,如何描述,如何在神经、头脑中的运作方式。

关于“思维与语言关系”的问题,我找了些语言学的书来看,但是我也没有找到相应的解答。那时我想,也许,是时候跟这些学科说再⻅了,我要去读那些研究“真正本质”的学科的书,因此我开始阅读哲学著作。

关于“为什么读海德格尔”的问题,从我个人来说,我读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对“终极问题”(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深刻的思想。如果“哲学是一种本质的科学”,那么很显然,哲学的“最本质”的问题就是“存在的本质”的问题。不管是人的本质,还是原子的本质,还是宇宙本身的本质,这一切都要有个前提,即它们是存在的这个事实,所以“最本质”的问题是:存在本身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有“存在”?我认为宗教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比如印度教的人说,一切的本质都在于“梵”之中,但是“梵”本身的存在是如何发生的,是如何来的?

关于这种“终极问题”,或“终极为什么问题”。在很多人看来,至少人类是没有办法理解和解决的。海德格尔自己也可能是这个看法,所以他说存在是“神秘”的。而且他对这个所谓的“终极问题”,或者海德格尔自己说的“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也有些消极的看法,认为我们要为我们的“为什么”的追问设定一个界限,我们不能无穷无尽地追问下去,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的存在,我们只能保持敬畏,或者“庆祝”这个事实。并且,对任何“为什么”的追问,都预设了我们对存在本身意义的一种理解,“存在之意义问题”或“存在之真理”问题必须作为先行问题而被追问。

除了这个“终极问题”,海德格尔作为一个被公认为的“存在主义者”,他对人之存在,或者说对“人的本质”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要求人从非本真的日常生活中转到在“畏”中直面自己的存在、在向死亡存在和良知的呼声中的“本真地生存”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是我阅读海德格尔的一个重要原因。

“人的本质”或“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人如何才能根据“人的真正本质”去明确地生存?海德格尔(尤其是他的后期思想)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解决方案。站立在存在和真理之中,作为存在的守护者,居住在神圣者之近旁,我认为都是海德格尔对我们应该如何更根本地、更透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或宇宙中的理解。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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