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粉丸:是剪花娘子 ,也是那个剪纸的
恺蒂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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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媒体称为“90后顶级剪纸艺术家”的陈粉丸,在木星美术馆的个展中称自己为“那个剪纸的”。对于艺术圈来说,陈粉丸可能会被归入偏向潮流和善于商业运作的艺术家;对于观众来说,陈粉丸是那个可爱又酷酷的纸艺艺术家;对于陈粉丸自己,则在与“剪花娘子”库淑兰的作品对话中,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剪花娘子”,一个赋予自我意义的人。

粉色的粉丸

从2021年第一次见到陈粉丸,到今年我们在广州会面,她身上都带着粉色元素:从头发到鞋上的饰物,点缀着介于洋红和粉红之间的芭比粉。这让本来瘦高身材的粉丸无论在人群中还是镜头前都十分显眼吸睛,像极了时尚弄潮儿。但是了解她之后,才发现她对粉色的选择是与创作息息相关的事件。

在广州美院版画系学习书籍装帧之时,陈粉丸就开始探索纸张的创作方式,也因此自然而然遇到剪纸。2013年毕业前后,她做了大量的手工书,很多是关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私人情绪的,在这个过程中也探索了纸艺。2016年作品《平面》中,陈粉丸从亚洲大众的面孔照片中提取颜色,最终发现了粉色是亚洲人皮肤的颜色这个没有料到的结果。这让她对粉色这个从小抗拒的“属于女生的颜色”产生了新的兴趣,而采集式的方法也进入她的创作方式,打开了她的视野。从此,陈粉丸开始“报复性”使用粉色。这标志着她开始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也找到与世界连结的方式。

现在的陈粉丸在佛山拥有一个700平米的工作室——丸超级工厂,包括一共有8人的团队,同时也在运营一个社区里的艺术空间——(括号)空间。与通常的“单打独斗”的独立艺术家不同,丸工作室是一个团队,一直有大量的商业项目和联名合作。同时,陈粉丸也以个人艺术家身份参加艺术机构的展览,比如去年年底开幕的南海大地艺术节,今年银川当代美术馆展览“水之回响”,近期深圳木星美术馆的大型个展“那个剪纸的”。创作与商业似乎就是这样交错进行中,陈粉丸也一直保持高频率创作输出,以维持工作室和(括号)空间的运转。

这样的团队规模在刚毕业作为独立艺术家的三年里是不能想象的。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几年前陈粉丸一边在出租屋创作作品并上传社交媒体,一边做书籍装帧的工作坊养活自己。那时,她在工作坊中称自己为手艺人。与2016年《平面》这个作品同时,《生命树》开始在剪纸表现形式上向空间装置拓展。沿着这个方向,陈粉丸一步步创作出后来的代表系列作品——剪纸装置《不息》《转运花园》《对称的自然》等,将传统的剪纸艺术纽结于当代视觉艺术语言,也在这个过程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个人形象符号和工作方式。

“那个剪纸的”

剪纸本身是充满未知和趣味的个人劳作。谈到木星美术馆的个展,展览最初想取的名字可能更加庞大和学术,但是陈粉丸自己提议叫“那个剪纸的”——乍一听让人觉得有些轻慢,但其实包含了对剪纸和艺术家身份的轻松认知。

一进入展厅,就是作品《不息》,这是一条穿梭在展厅空间里的粉色的龙,而且是由纸结构做成的。密集的手工劳作结合了传统的剪纸形态,而轻盈的纸在筋骨结构中形成了巨大的有形实体;龙身的每一节点均有独立的数字标记,如同版画。人穿行其中,用身体感知空间。龙身的结构可以无限延伸,这件作品也将是无限生长的,它代表着无限的想象力和创作力。

作品《阿墙》《转运花园》此前我在其他展览中亲身体会过,但有许多作品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比如陈粉丸与母亲一起创作的《空竹存忆》,源自天津驻地的《对称系列——风筝》等。我也留意到《乌托邦》这个作品包含一件2023年新做的视频装置,视频里陈粉丸将2015年写的诗句翻译成手语。她对手和手语的兴趣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让我想到《转运花园》就是来自对手相和命运关联的兴趣。

“因地制宜”是她的创作方法,她会在平时就记录下来迸发的点子,在遇到合适的空间和机会时去尝试实现这些想法。比如《低头看太阳》,最早源自一个神话故事的启发,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空间里实现,变成了一个在地面的大型剪纸装置,飞鸟、花卉、植物围绕中心的太阳一圈圈生长出来。对于陈粉丸来说,一件作品结束也并不一定就完结了,它会在后面遇到不同的空间和机遇时继续变化生长。比如《对称系列》每次呈现不同的色彩,对应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的心理感知。

陈粉丸的作品颜色有着鲜明的饱和度,从传统剪纸提取的元素,比如对称、镂空等,反复出现在作品系列中,形成视觉记忆点,通过数控剪纸实现大型空间化。在一个视觉为主导的时代,艺术家作品也借此获得了大众流量密码。但是陈粉丸把自己称为“那个剪纸的”,并在某一时刻找到了与“剪花娘子”库淑兰的共鸣——她信任也依赖于自己的双手劳作和判断力,用想象力提出问题,用剪纸回答问题。

重复性劳作是一种神秘力量

北青艺评:你的最新个展“那个剪纸的”体量非常大,这是一次回顾展吗?

陈粉丸:这次个展前前后后沟通加准备有两年时间,是我主动提出来要用到美术馆的全部空间,大约2000平方米。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在美术馆做如此规模的展览,但我没有做回顾展的想法。我挑选了一些这个阶段能够串联起来并且舒服的作品。

北青艺评:有多少作品是为这次展览而做的?

陈粉丸:其实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有新的部分。比如《不息》,因为我在持续更新,这次展出的部分,版数1409前面100号都是新的;《阿墙》是根据光线在布展方式上有调整;《对称的自然》是全新的作品,之前没有用过这么高饱和度和丰富的色彩。

北青艺评:所以你的作品很难直接拿去展览?

陈粉丸:对,即使是已经展过的作品,都要再去根据空间调整。

北青艺评:你是否担心大家重复看见你的某件作品,比如《不息》?

陈粉丸:担心是存在的,但这次展览中我让自己不要担心,因为我觉得我首先应该把自己愿意说的话再说一遍。关于创作方式和真实的创作过程,我觉得我要先展示出来。其实我的作品确实有大量的重复性工作在里面,每一个作品都有,包括《不息》。

北青艺评:这种重复性工作会变成一种对人的消耗吗?

陈粉丸:我没有觉得是一种消耗。可能因为你听到重复,就觉得会乏味、单一、丢失新奇感,可是我反而在这种重复的视觉和动作中,体验到一种神秘的能量。有点像数珠串和敲木鱼,它是重复的,也是单一的,可是这种行为它有神秘力量。

而且我做任何我称之为劳动的手作的时候,给我带来的其实都是疗愈,除非到了很极端的量才会是劳累。当然也要有这方面的热爱和能力。

艺术与商业可以咬合前进

北青艺评:你的丸工作室现在有多少人,创作项目大家如何分工呢?

陈粉丸:我们工作室现在有8个人,有一半人在做项目管理和统筹。我们是一个团队在协作,因为很多工作属于劳动密集型生产。

北青艺评:听起来有点像公司或者工厂?这种方式与很多人理解的传统艺术家的工作方式好像并不一样。

陈粉丸:其实你可以理解为,陈粉丸是一个虚拟的东西,更贴切一点,是虚拟但却拥有血肉之躯的一群人。艺术项目和好玩的事情是这群人在做,商业项目也是这群人在做。这群人生产的是艺术,但也需要挣钱来养活自己,这是很现实的。

我们用想象力来赚钱,同时也希望把这些好玩的想法以具有创造力的方式分享出去。我没有太重的艺术包袱,我没有觉得艺术家一定是什么样的。

北青艺评:那你是如何平衡艺术创作与商业合作的?

陈粉丸:在之前,我一直认为自由地创作是一个艺术家的使命,也是艺术的根本,但是我也常沉迷在“不被理解”——这个艺术家的经典困惑中。

接触商业合作后,渐渐地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艺术家如何去面对观众的问题。自由地创作看似无约束,但其实你也会去为自己预设一群观众(创作过程中很多时候这个预设观众会由自己临时扮演),会去考虑预设观众的观感。而在商业合作的艺术项目中,这些预设的观众有了很明确的人群或者身份,你甚至可以因为这样而把作品的效果做得更好。就好像一场较量,你了解对方越多,越有利于你调整策略做到最好。

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无知。商业合作带给我的新知总是超出我的想象。这对艺术家来说应该是新刺激甚至是新的材料。我认为世界上没有锋利的边界,商业和艺术是可以咬合前进的:商业需要艺术的语言,艺术也需要商业的推动。我总希望自己能一边前进一边卷起这条锋利的边界。

民间艺术的冲击远大于西方艺术

北青艺评:你是如何找到剪纸这种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语言的结合方式的?

陈粉丸:我是从纸这个材质开始,把我学习的书籍装帧里面用到的纸提取出来,作为我创作的材料。有点像是作为一个画家,总会去运用一种材料,比如丙烯颜料或者说油画颜料。

我是在西方艺术教育模式下成长起来的人,所以我会很坦白地承认我在求学阶段对于中国民间艺术并没有特别关注。随着我对于纸这个材料不断探索,往里走的时候,发现无论是从纸张的发明到这种材料的应用,其实是中国很重要的文化历史。所以到后面我发现民间艺术对我的冲击远大于西方艺术带给我的冲击。

民间艺术于是成为我重新学习的对象。而且当我回头去梳理自己的时候,发现一些传统纹样可能是生长在我血液里的,我从小就喜欢画一些纹样图形。

北青艺评:如何去重新学习民间艺术呢?

陈粉丸:我不是模仿过去的剪纸。不需要再去重复民间样式,它的美感已经渗透到大家的审美记忆里。我其实也是一定程度利用了这种美感的基础去进行创作,但我是往前走的。

北青艺评:你的作品有空间感和身体感。

陈粉丸:空间的想象是我学习当代艺术的成果。如何用空间去制造大家的在场感,这是一种方法或者一种技术。它不是民间艺术自带的,而是基于民间美感的新语言。

北青艺评:你在技术上如何训练自己呢?

陈粉丸:如果你说剪纸学习,其实练习剪纸我也就练了两三年。我会很密集地剪一段时间,剪得起劲一天会剪100多个,然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剪。我觉得在动手能力上我是有一些天赋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找到了自己合适的方式。

如果你说的是剪纸技术,比如海派剪纸那种,我做不来。我不是一个追求精湛剪纸技术的人,而是一个剪纸很快乐的人。

与剪花娘子库淑兰“对话”

北青艺评:《低头看太阳》这件作品用到了数控剪纸,但是创作的方式和图案好像与传统剪纸也有关系。

陈粉丸:这个作品是今年银川当代美术馆展览中创作的,这次木星美术馆展出时也有一点调整。它源起于《后羿射日》中太阳与三足乌的神话故事:太阳为什么在天上?因为十只三足乌每天轮流带着太阳飞上天空。

其实我觉得神话故事的表述高度提炼了民间艺术和当代艺术可以连接的共同点——想象力的天真表达,这也是我想要的状态。这些表述非常有画面感,也是一种对宇宙的另辟蹊径的理解。这是藏在人类基因里的。

所以我借着作品提了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离太阳最近?并且自问自答:在水边低头就能看见太阳,就是我们和它距离最近的时候。

北青艺评:银川当代美术馆有意让你的作品与已故民间剪纸大师库淑兰的作品产生一个“对话”。你如何看这次“对话”?

陈粉丸:这次我们的作品在同一个展厅空间里,我的空间是在单独隔出来的一部分;库淑兰的作品中也有太阳和月亮的元素。于是我在方案中提出一个窗洞的概念:站在《低头看太阳》作品空间里,可以透过一个窗洞看到库淑兰的作品,这样实现了呼应。

开幕式我没能去现场,所以其实这也只是我自己对窗口的一种想象预设。直到我后来去展厅现场,从某个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库淑兰作品《剪花娘子》。那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我也是剪花娘子。

北青艺评:以前有过类似感觉吗?

陈粉丸: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刻。

北青艺评:我记得2022年,你还专门去西安看了“花间世界·库淑兰作品研究展”。你最早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

陈粉丸:我上大学就知道她了,印象中第一次是在网络上看到的,很被她吸引,自己搜了一些她的资料。

北青艺评:那个时候你开始剪纸了吗?

陈粉丸:没有,我还在做书的作品。但我有做很多拼贴创作,有点像库淑兰的彩贴剪纸。虽然不能说跟剪纸有绝对关系,但我对这种民间艺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爱。

北青艺评:你是被什么吸引了?

陈粉丸:我当时还不了解她的故事,就是喜欢她的造型语言,比如剪花娘子的造型。我求学的那段时间,美院插画系、版画系里没有人做那些东西。大家都在追求写实或计算机数位绘画,没有那么质朴的东西。

北青艺评:当你在西安看到她的原作是什么感受?

陈粉丸:库淑兰这个展览算是我这么些年看过最认真的展览:每一个字都看了,每一个二维码都扫了,中午进去闭馆才出来,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有很多作品是网络上看不到的,比如她的《空空树》系列。

看完之后我快哭了。因为当你自己在做这个事情,你看到有人在做同样的事情,她以什么方式在做,做到什么成果,都让我很触动。

库淑兰又是特殊的一个存在,跟我们所谓的创作者都很不一样。当然她肯定是创作者,只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

“什么是我的历史?”

北青艺评:所以《低头看太阳》其实真的完成了一种对话和自我的确认,虽然你用的是数控剪纸。

陈粉丸:对。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我在前期做了一些真正手工的剪纸,我可能花了三天在剪鸟的图形,再转化到电子设备上。而且我做的是等比大小的,建立图形语言是用手工完成的。后面很多重复的工作是数控完成的。这个作品占地也有200多平米。

北青艺评:你会提前画线稿吗?

陈粉丸:这个作品不会提前画线稿,它是一个个单体构成,我更愿意直接感受剪刀带来的感觉,拿纸直接剪。这也是乐趣所在。如果要思考怎么画怎么剪,就没那么有意思。

北青艺评:你说自己也是剪花娘子,其实库淑兰的剪花娘子就是一种自我确认。

陈粉丸:我想到库淑兰的采访里有一个地方很有意思。研究者问她:你为什么把这些房顶剪成三角形?库淑兰问那个人:什么是三角形?她根本不知道三角形这个几何概念,但是她可以剪出三角形。

我读到这一段时受到的触动与听到太阳被三足乌带到天上的那种感动,是同一种。但是对我来说,我不太可能拥有这种东西,因为我有我的历史,她有她的历史。所以收获最大的部分不在技巧那些外在的东西,而在于看完库淑兰的作品和她的一生之后,我开始想,什么是我的历史?

作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的独生子女,我是不是也应该回望自己过去,才能够做出对他人有意义的事情?对我自己而言,是否单纯因为教育,我才做出这样的作品?

从库淑兰的展览回来之后,我回到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家。那是在广州很老的没有电梯的一栋房子的6楼,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我想我的卧室就是我的窑洞。对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姑娘来说,怎么在这个水泥房子里长大的,可能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当我在银川当代美术馆回头看窗洞,看到库淑兰作品《剪花娘子》的时候——那一瞬间,我觉得,原来我也是剪花娘子。那个时刻的这个感觉,其实我是很尊重的。

编辑/史祎

供图/陈粉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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