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虽不拒绝“抓马感”,却并未流失生活感
北青艺评
2023-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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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能长这么大算不错了。”吴慷仁扮演的主人公,在《有生之年》剧情展开时为自己的遗书加上了这样的注解。这一下子和同样是杜政哲编剧、同样有他参演的《华灯初上》三季大结局合上了——“其实人生就是这样,一直都在受苦受难啊。”

当炫目了三季的“华灯”暗去,观众都在追问第四季何时诞生时,制作人林心如表示:还是先请大家支持同一团队另起炉灶的新作、展现疫情下众生相的《有生之年》。当时只觉林老板是故意吊人胃口的搭配式饥饿营销,却没想到,这部从角色到剧情都很“普通”的新作,在各大平台的口碑都远胜奇崛瑰丽的《华灯初上》。

返乡潮里的“逆行者”

当晒得炭黑、短裤拖鞋、吊儿郎当的高嘉岳烂醉如泥地推开家门,喷了一顿酒话后一头栽在菜盘里,观众还真以为是吴慷仁在《俗女养成记2》里扮演的陈嘉玲叔叔穿越过来了。陈嘉玲、高嘉岳,同样是“归来却是空空行囊”的失败者姿态,连名字都同样谐音扣着“家”的主题,也难怪有人说“有生”是“俗女”的性转版。但吴慷仁本人却不同意这一说法:这部戏虽然自己是主角,却是在刻画群像。

从“四小龙”时代开始,“上台北”和“混在台北的日子”就成了大量台湾影视的主题。但自2020年前后,台剧进入了“返乡”高峰:除了《俗女养成记》,还涌现了《花甲男孩转大人》《用九柑仔店》等佳作。和之前台剧“集体返乡”几乎都是北雁南回不同,《有生之年》里的高嘉岳是台北艋舺老城区土生土长的浪子。正如我们也曾热议“有家乡的还可以逃离北上广,家在北上广的能逃去哪里”,近年水准井喷的台剧,这次也终于将镜头对准普通“天龙人”(源自台湾漫画,台湾对“高不可攀”台北人之戏称)走投无路时的遭遇。

通过这样一个返回故里群体的“逆行者”,岛内民风的南北、城乡差异有趣地纤毫毕现:前述台剧中,台北下来的南归雁们返乡之后,马上感受到来自家人乡亲的“最美是人情”,继而却被以爱之名的观念冲突搞得哭笑不得,并由此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反观高嘉岳和他的亲友团,亲情归亲情,根上是几代都会人,想法和活法显然都多了许多;而且各自看不惯归看不惯,希望对方接受自己的同时,却基本没指望能改变对方。当然,既然“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你要是想改变我,我也能跟你急。

这一边界感为现代城市文明所独有,哪怕在家庭内部也不可或缺。也只有在这样的大都市语境下,传统中国社会中被视为家庭价值最坚定守护者的妈妈,会对离家出走的长子说出“出去像掉了,回来像捡到”的心里话;而亲情“失而复得”,反而促使自己成了出走的娜拉:“我不是高太太,也不是高妈妈,我是陈小姐。”

边界感和自我意识作为贯穿全剧的价值观之一,自然让《有生之年》在华语世界和奈飞平台覆盖的世界一线城市观众中,得以收获更普遍和更深层的共鸣。但正如礼貌和分寸的月之背面就是冷漠和疏离,距离除了产生美,也产生了更高的沟通成本,尤其是基于无论如何都脱不开的华人人情社会土壤。剧中高家每位家庭成员故事线的展开,几乎无一例外地应了周杰伦20年前的那首主打歌——《开不了口》。

不想当家里累赘的老大想要去死,甚至遗书都写好了藏起来;从小就是优等生、家庭顶梁柱的老二突遭失业,却还天天假装上班;一直是全职儿女乖乖仔的老三,早就和老大的前女友两心相许,却长期不敢曝光,让家人还以为自己是大龄单身;高家父母各自为对方人到老年对伴侣没感觉,却对外开小差而恼怒,彼此间却只是冷战;而最苦的还是家中的第三代,早熟的他早已撞破大人们的秘密,却还得以懂事的姿态替大人们守口如瓶……不仅是高家人,受困于此的还有高爸的单恋对象、总被他拉着喝酒唱歌到半夜的医院护士。这一高发于东亚都市人群的“开不了口症”,发作起来的滋味在她身上最为形象:“你知道吗?每次高大哥害我回不了家,我的猫都会跳到我的床上尿尿……”

“欧维”决定不死了

近年返乡题材台剧中的南归雁们,只是心觉“台北不是我的家”,加上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势,客观条件其实远没到“台北容不下我的身”的份上。而《有生之年》的大男主却要惨得多:当初离家是自小便觉得不受重视,抱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心态,读大学便离开台北,创业也是去了最南端的热带离岛。平生最怕自己不够帅、一心当个“最美逆行者”,结果却遭遇意料之外的疫情,于是情理之中地赔掉了全部身家开的观光餐厅和谈了十年的女友,还被产业加感情的双料接盘手杀人诛心:“我把你整间店都顶下来了,我连你的人生我都顶了,你连生气的勇气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去死一死……”

失业加失爱,让生而骄傲的男人一下子生无可恋。这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近年最热的北欧小说和同名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高嘉岳比欧维还要更惨:起码北欧病友美满幸福地过到了濒临老境时,而且起码没有遭遇破产;台湾病友却貌似一直是家里离幸福最远的那个,而且刚入四十岁的门槛就一无所有了。但压垮同病相怜的二者的最后一根稻草却异曲同工——都是自觉在曾经熟悉的环境里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人。

《有生之年》立起这根“玻璃碴”,是在第二集,全家第一次正经吃团圆饭后:母亲和弟妹这婆媳俩一面在厨房忙活收拾,一面交流育儿经;小弟亲切而习惯地称身为养子的二哥为唯一的“哥”,并与之打得火热,却对他这个大哥直呼其名“高嘉岳”;父亲带着孙子去天台看自己家的收获,“没有下肥料,能长这样算不错了”;落单的高嘉岳因父母分房睡导致自己的房间被占。刚刚才重获了落脚处,此情此景此言,才让高嘉岳百感交集汇成那句:“有生之年,能长这么大,算不错了。”

《华灯初上》里的季妈妈有一金句:“什么生老病死的,你只会越来越习惯,而且每个人都一样,不是吗?”而差点自杀的高嘉岳回家没几天也被事实教育:“当我一个人在海里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们。结果一回来看到他们,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过得也没我好。”

但无论是文艺作品还是现实,让寻死之人重新想要认真而热爱地活下去,往往都需要一个甚至一组拯救天使。所谓拯救,就是打破原本已经板结凝滞、毫无活力的一潭死水。虽然是一家子本分人中离经叛道的那一个,高嘉岳一样受困于“开不了口”的基因。于是编剧为他安排了让他开口的天使。

首先是他的侄子。侄子在学校为遭受霸凌离世的好友发声而遭遇打压,结果让大伯想起自己当年不平则鸣的往事,重燃少(中)年(二)魂。虽说力撑的结果是害得侄子的处分从警告升级到记大过,却让叔侄二人从此建立起牢固的“革命友谊”——侄子网恋撩到御姐,第一时刻想到请大伯帮忙救场;而最终唤醒大伯生之欲的,还是孩子不堪一直替大伯和父亲保守秘密,冲出家门喊出“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这样”。只是吊诡的是,大伯也曾是侄子那样心直口快、不平则鸣,而早熟的侄子已经开始像家中长辈那样,因为替别人着想而每每开不了口了。这样的个体成长和代际传递似乎是不可逆的。

再就是侄子要大伯救场去跟网恋对象见面,不想“救”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大伯母。在一层层巧合和误会中,无论高嘉岳是为了侄子救场,还是为自己救场,散发的魅力吸引了对方,认定“这人能处”。当然,就像当年看《泰坦尼克号》时感动之余不免担心如果杰克和罗丝顺利到了美国可咋活,真正奠定精神基础的还得是物质基础。一场二人合作的餐会,也让人看到了男主角的光环不止总是耍帅的外表,而是那下面也藏着不怕火炼的真金。

如此说来,优秀的台剧,哪怕不是职人剧,总会本本分分地让观众看到剧中人,尤其是主人公作为一个成年人在社会上的核心竞争力。恐怕这也保证了如今台剧频频出海的核心竞争力:虽不拒绝“抓马感”,却并未因此流失生活感——剧中人再假定再夸张,脚却还认认真真踏在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以至于让人可以相信现实中若有这样一个人,起码能活到这么大,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以社会意义定义的优秀人士

因此,不少业内人士将这波“新台剧复兴”归功于编剧中心制。作为从古偶时代走来的杜政哲,和台剧一起完成了华丽加实力的转身。《十六个夏天》《她们创业的那些鸟事》《华灯初上》……从昔日柴智屏的御用编剧,到如今林心如最倚重的脚本家,杜政哲越发有了坂元裕二的风范:不靠复杂奇诡的剧情取胜(如有必要,就把这部分情节交给更适合的合作编剧);符合人设、所有角色几乎见者有份的金句每每在平实的剧情发展到合适时机“爆种”;抚慰人心的同时,永远不停留在鸡汤层面,而是关注个体特别是女性成长。

看完《有生之年》全剧,笔者无意间重新审视了海报。原来,体量只有12集、刚刚播放完便再破台剧口碑新高的奥秘,就在上面写着——家还在,只是我们长大了。从前的剧聚焦成长,多是社会意义上如何成长为更优秀的人,以及在家庭层面如何保持同步和平衡。而在《有生之年》中,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无法以社会意义定义为优秀人士者,比如便利店打工的二嫂,在家庭生活中展现了那么多成功人士未必具备的优秀品质。

所谓成长,不是揪着自己头发上天,而是发现并激发自己。另一名家庭成员老三,为了迎娶离过婚的大哥前女友,在家庭层面也成长为更好的自己,不惜拒绝母亲安排相亲的白富美,打碎原本的孝顺外壳勇敢重建;而杨贵媚饰演的高妈妈儿孙满堂,却做出了不要做谁的太太、妈妈,只想做回陈小姐的酷举。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任何成功的虚构作品都离不开这条铁律。杜政哲的高明,也高在让高嘉岳这个“赔钱货”,在发现“他们过得也没比我好”后,自然流畅地成了激发带动所有人成长的动力火车——而且每每是以提供情绪价值的方式,堪称无价之宝。正如现实中屡见不鲜的绝症患者为了照顾相依为命的亲人,反而年复一年越活越硬朗的真实案例,从中阐释:我非但不是那个多余的,而且所有人都需要我,我可以让他们活得更好——这自然让人对他“突然不想死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那样呢”的转折充满信服。

任何主题都需要强有力的反面教员衬托,在这部甚至人人闪光、没有一个反面角色的家庭剧中,倒霉蛋自然就落到男二号身上。因为自觉是养子备受优待而从小乖巧懂事的二哥高嘉扬,在完成了好儿子、好爸爸的两次成长后,就没有再做过自己。这也间接导致了意外悲剧——最想死的没死,最不该死的却死了。可黑色幽默的是,他走后原本不负责任的大哥接班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小弟也从姐弟恋里不自信的弱势方成长为大男人和父亲;父母没听小弟的意见,而是听大哥的离了婚,却和解并开始真正成为朋友;自己最担心的儿子也越发懂事地迈向成人的世界……“离开谁,这世界都好好的”,竟一语成谶。

古偶时代末期风头远胜于吴慷仁、人到中年却不温不火的郑元畅,这次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为别人牺牲了自我成长的机会和能力,却好心无好报。较之《华灯初上》中稍显拖女团后腿的表演,他无疑也在努力完成演员的自我成长。但是吴慷仁及前辈杨贵媚,后辈张榕容和林哲熹,在他身边组成一整个“剧抛脸天团”,使得颜值依然能打的郑元畅,也只能和因外形条件一直以“赖活着的好人”配角面目示人的高爸,一起甘当本色绿叶。

1987年的张榕容、90后的方志友,几年前还在演偶像剧甚至校园剧,如今明明偶像红利尚在,却偏偏弃之不用,诠释起平凡早中年的烟火沧桑,恐怕更值得内地同行借鉴。让自己趁着还有容错空间,在只剩下演恶婆婆的份之前,先成为彻底的演技派。毕竟没几个演员能像本片的制作人林心如那般冻龄和自带女王光环,不仅霸道女总裁是本色,人到中年偶尔穿越回高中生去也不违和。

文/黄哲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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