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这就是90 岁这一年她认为的“人生意义”
琥珀 2023-02-10 08:00

天刚蒙蒙亮,翠鸟叫了几声,陈婆婆睁开眼,看到大儿子站在床边,她忍不住怄气,用手指头隔空戳他:“你哟,渔船卖得了九万块钱,也不分给你妈一点,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块钱,都是我出的哦……”儿子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然后她才真正地醒过来,连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她望向空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大儿子两年前就得癌症死了。

陈婆婆这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送走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漫长的一生之间,阴天落雨,晴日刮风,河边野地的油菜花开了谢了,隔壁檐下的月季开了败了,古镇的新街子街空荡死寂,仿若一座遭受废弃的墓园,往来的鸟雀都不愿落脚。

对于仙市人来说,“陈婆婆”这三个字像是古老的咒语,人们提到时声音会不自觉压低,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就是那个开猫儿店的陈婆婆?”

她实在太矮小了,皱纹和老年斑攻占了她的每一处皮肤,半年前的一场梗阻性黄疸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脱了相,手臂上的皮肤如同布袋一样,松散地挂在骨架上。手术过后,她不得不整天在腰间挂上一个黄疸引流袋。天气再热,她都会用一件长衣服遮住那个袋子。她长时间地坐卧在躺椅上,嶙峋瘦骨,给人的感觉如同摞在躺椅上的另一张躺椅,但一旦有动静她就会睁开眼睛:“要买点啥子?”

陈婆婆门框上的牌匾写着“渔夫人家”,卖冰棍、矿泉水和塑封的小玩具、无所谓生产日期和品牌名称的袋装食品。前些年主要卖茶水,暗地里容留妇女从事性交易。没有人记得住“渔夫人家”这四个字,虽然它们明晃晃地写在招牌上。这里的人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猫儿店。

“猫儿”,是自贡地区对于性工作者的称呼。

“一辈子有什么难忘的事情?”我问她。

“没有,没有,啥子都差不多,一辈子都为了要吃饭。”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摸索半天,最后从一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里掏出身份证,那上面的名字叫作“陈炳芝”。她说上面的出生日期是错的,她今年已经90岁了,而不是按身份证推算的88岁。有时候,陈炳芝的一只手会紧紧抓住一根晾衣竿,就像是她衰弱肢体的延伸,收拾床铺, 撑着自己,或许对她而言,晾衣竿是比拐杖更让她感到有尊严的依靠。

1990年,陈炳芝通过熟人担保借贷了些钱,租下半边街的一个门面,又去镇上首富高森林家央告,借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开了一个茶馆。这年她 58 岁。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四川各地的乡镇陆续出现了卡拉OK、桑拿房、歌舞厅等场所,自贡开始流行“想逮猫儿,去田湾儿”的谚语。自贡的火车站所在地田湾附近,各种各样的歌舞厅星罗棋布。逮猫儿的意思就是指找小姐。仙市镇也有了好几处地下色情场所,陈炳芝开的猫儿店,是其中最简陋的一家。

镇上最开始出现的是卡拉OK。老板何四娃、老板楚哥都把它们装修得富丽堂皇,打门口过,都能瞥见浓妆艳抹、年轻漂亮的小姐。后来何四娃赚到了一点钱,就搬回乡下去;而楚哥因为干这个事,把他老婆气得跳河,送进了精神病院,楚哥的手也在若干年后摔断了一只, 现在吃着低保。“做这种事一定会有报应。”正街上的徐四孃说,“好人家没有干这个的。”

“他们两处的女人要周正点,我呢就是捡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这里来。”陈炳芝并不在乎小姐的质量,她提供的是场所,获得的是几块钱的抽佣,“我想管他妈的,进两块钱是两块钱的事。床铺反正又睏(睡)不烂的。”

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她开店,但是陈炳芝笃定主意:“我说管我的,你们又不给我一分钱。”附近乡镇许多老、弱、残、穷的男人,他们路过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卡拉OK,都只能望着那里面年轻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然而他们到了陈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块钱,甚至十五块钱,就能换来和一位小姐睡觉的机会。

在仙市小学的钟老师心中,陈炳芝做生意敢想敢为,就是“仙滩上的董明珠”;媒婆李大孃也把陈炳芝称为“仙市的女强人”。镇上的人都见识过她开猫儿店生意兴隆的“盛况”:茶馆的门敞开着,每个桌子面前都坐满了老头,他们挨着那些小姐,嬉笑放松,叶子烟的味道浓郁呛鼻。茶馆前面的空地上,陈炳芝也支了一个摊子,卖些鱼线、渔网等渔具——她不会浪费任何能赚钱的可能性。

90岁的陈炳芝身上,精于算计的女强人形象在打牌的时候就会表现得非常明显。“那是她唯一的娱乐活动。”二儿子小理说。菜市场附近的一个茶馆,如同所有其他的茶馆一样,坐满了乡镇赶来的中老年人。这种茶馆投入极低:简易的桌子,塑料板凳,几副麻将就行。陈炳芝显然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她是整个茶馆唯一坐木头靠椅的人,老板还给她特意垫上了棉垫。

陈炳芝坐在一群年龄比她小二十多岁的老头中间,但个头如此瘦小,几乎有点小学生上桌的感觉。她身上穿着明显用于节假日的笔挺外套,白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用发夹钳住鬓间的碎发,甚至穿了双干净的黑布鞋。和趿着拖鞋、露出粗糙脚后跟,满不在乎的老头们相比,她如此慎重。坐在对面那个浑身印满“Boss”花纹的老头今年也 70 岁了,他是陈炳芝第二任老公在和她结婚之前有的孩子,陈炳芝一言不发,没有一点寒暄的意思。她只死死盯着桌上的纸牌。

老头们嘻嘻哈哈、东拉西扯、出牌随意,陈炳芝目光锐利,戴着手表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在牌桌上翻动,却已经输了十几块钱。她终于忍不住跟“Boss”花纹老头说:“你是头家,前面出过一条‘金’,明显还有三条‘金’在外面,你明明有一对,就应该尽量出一对噻!出个这么小的单牌,让他逮住机会拖了三条‘金’,你咋子这样不讲究,不然我们输不了这么多……”那一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从她那个弱小的皮囊里钻出来,那是一个经验丰富、察觉一切的猎人,随时可以在变幻莫测的牌局中运筹帷幄。

听到几个过路人闲聊疫情,她完全不懂,“以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说,只有猪瘟鸡瘟,没听过还有得人瘟的。”

她是时代变迁中那颗最不起眼的小石子,因为早早地沉了底,似乎什么样的波澜对她也都影响不大,她如同一个过时的、守旧的人, 夹杂在这变幻莫测的新时代的缝隙里,之所以完全不敏感,大概就是因为一颗盐巴对于海水来说,真的是太渺小了。

陈炳芝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螺蛳壳里面,她从不关心政治,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除了自己那条街道上的老街坊,连多走两步的仙市老人都认不全。

她每天都盼着天亮,也许就是单纯地沉迷于做事,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是一个连掏出一块钱都要哆嗦半天的人。去年开始,为了游客的方便,她的小卖柜上也开始立起了微信支付的二维码,那其实是她长孙的,卖出去十块钱,她就往墙上的塑料袋里放入一颗大花生,卖出去一块钱,就放进去一颗小花生,到周末再根据花生的总数统一跟孙儿索要现金。

她也有自己夜晚的小快乐,比如,头天晚上做梦看到死人,和死人摆龙门阵,拉屎在茅房,或者看到红色的东西,她早上起来就喜滋滋的。果然当天生意就会好一点,烟都多卖两盒。

“拉卡拉到账,五元钱。”——这就是90 岁这一年她认为的“人生意义”。

来源:琥珀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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