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卫生站的年轻人能留多久:乡镇农村基层医生将迎接大批返乡人群
解放日报 2023-01-11 07:06

王丹萍的声音还是沙哑的。

她感染新冠病毒后只有发烧最厉害的两天在家休息,很快又回到浙江湖州南浔镇頔塘社区卫生服务站看诊。

上周,当地卫健局统一调配,拨了一批治疗感冒、发热的药品到社区卫生服务站,有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咳嗽药水等五种。医生询问就诊患者的症状、测量体温以后,来访者就可以免费登记取药。在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以前,社区卫生服务站不方便接诊发热病人以及开相应药物,必须转诊到上级医院。最近,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医生们接触到大量需要就诊的发热病人。“这一个月的接诊量增加了非常多,但好在我们卫生站有两名医生、一名护士、一名药剂师,所以还撑得住。”王丹萍说。

距离南浔不远,德清县钟管镇三墩村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医生赵优明,刚从上级医疗机构领回500份感冒退烧药,65岁以上老人、12岁以下儿童和孕产妇可以凭医保卡和身份证登记申领。这几天,赵优明一直忙着发放药品。“每天能发出去二三十份,500份坚持不了很久,我这边马上就又快没有了,之后还要再去想办法找药库要。”他说。

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赵优明的压力一下子增加不少。他所在的三墩村是三个村合并起来的,有3346名常住人口,只有他一名基层医生。“其实已经习惯了,现在想的都是怎么能把这3000多人服务好就行。”他说。

采访被几次打断。像赵优明这样的社区基层医生的电话,都被公布在德清发布的公众订阅号以及德清县政府网站上。他24小时开机,任何一名村民都可以直接打电话找到他。仅一个上午,他就接了25通电话。“有的是问我药应该怎么吃,有的是想过来看诊,问我人多不多,多的话他们晚点再过来。”赵优明说。

这段时间,可能是医生们最忙碌的时候。一批身在乡镇农村的基层医生,接下来还要尽力满足大批春节返乡人群的看病需求,包括赵优明、王丹萍在内的许多“村医”,都是“80后”“90后”。

这些年轻的“村医”,是怎么想的?

职业获得感

“90后”姑娘钱佳燕到绍兴柯桥区里庄村卫生室工作刚一年。

刚刚翻新过的卫生室有四个房间,诊疗室、药房、输液室和垃圾处置间,只有她一名医生。在她之前,里庄村有一名老村医,不久之前中风了,不能再看诊,担子就都落在她肩上。

平常的时候,钱佳燕的一天很简单。如果是夏令时,就上午7点45分到11点15分、下午2点到5点看诊;冬令时上班晚些,下班早些,每周去六天。平时卫生室一天也就四五名病人,最多的时候能有20名,其中大部分都是高血压、糖尿病等患有慢性疾病的老人。有名病人,肠癌筛查时发现不对劲,钱佳燕很急,几乎几天一个电话打过去让他去上级医院检查,后来发现的确是肿瘤早期。“能凭借自己所学对病人有所帮助,会有职业获得感。”钱佳燕说。

赵优明也还年轻,不过在村里已经是“老医生”了,2010年,他从湖州师范学院临床医学专业毕业,是德清县第一批定向培养的“大学生村医”。当时,农村医疗面临着村医年纪较大仍然不得不在岗位上继续工作的情况。为了着力解决农村基层医生新老交替的难题,德清县政府办公室下发文件,鼓励大中专毕业生到村级社区卫生服务站就业。德清县在浙江省率先实施了大学生村医计划,赵优明和他的同学共29人成为第一批入职的大学生,如今,他们中有不少还留在村里。

赵优明记得,有次有病人请他去家里测空腹血糖,他早上6点多就到了,打电话问对方家门怎么还没开。“赵医生,今天外面下雨,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病人惊讶极了,赶紧起床给他开门。后来病人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断说谢谢。“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就心里面比较舒服,我就把他的一个问题解决了。后来几次随访,他血糖稳住了,药也慢慢减量了。”赵优明说。

刚到德清县阜溪街道秋北村卫生服务站的时候,“95后”姑娘王璐颖浑身是劲儿,兴冲冲地要抓紧去村民家随访,结果一张陌生的小姑娘面孔,被村民们当成传销、诈骗的,拒之门外。和她交接的老村医笑她,然后带着她一起上门。有了老村医的“背书”,村民们逐渐认识了这名新来的医生,慢慢接纳了她。“有村民自己种的菜,会拿到卫生服务站给我们吃,我们上门去,也给泡杯茶。”王璐颖回忆,“但是人都有脾气,情绪上来了,有的人说话也不好听。”

年轻人去村里当医生,总有糟心事儿。

钱佳燕记得,有病人来想多配几个月的药,她没答应,让他随访,病人一下子恼了:“你们这些医生能有什么用?还不就是来配药的!”那一瞬间,钱佳燕的心被刺伤了。她从小读书不错,在杭州还不错的医院实习,后来又回柯桥的医院轮转、规培,整整六年。“我坐上这个岗位用了六年时间,难道付出得不多吗?我不是简单的配药角色,而是凭借经验和所学做诊断。”她有点委屈。

绍兴市柯桥区卫健局基层妇幼科科长朱明明坦言,新一批培养的基层医生经过六年系统化的学习跟培训,水平都过关。“年轻基层医生的存在,能保证村民最基础的卫生保健的水平。”她说。

存在感越来越强

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基层医疗机构的作用的确是有限的。比如,大部分村级医疗机构不具备检查化验的能力,有的也不能输液,只能处理腹泻等消化道疾病、尿路感染、轻微外伤,以及慢性病随访治疗。

“对卫生室、卫生服务站来讲,它的功能定位就是常见病、基础疾病的发现跟随访,相当于它是一个最前期的疾病的筛查,重点不在专科的治疗上。”朱明明说,“哪些疾病可以先暂时不用看,出现哪个症状必须要去上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这是识别。慢性病的随访跟保健这方面,基层医生是主力军。”

这些年,除了临床诊断、治疗外,卫生室和社区卫生服务站的确也在增加公共卫生服务方面的比重。

王丹萍所在的社区卫生服务站今年体检增加了不少新项目,比如CT和一些肿瘤标志物的筛查。卫生服务站负责体检预约、开单,居民到南浔区中医院做检查,检查报告再由王丹萍和同事发放给居民,并对检查异常做阐释和指导。“今年增加的这些项目居民去检查的热情也都很高。”她说。

另外,这几年,一些新的公卫项目也都在逐渐开放给居民。比如女性乳腺癌的筛查,老年人的免费体检、测骨密度,儿童牙齿的涂氟,针对孕产妇也有医生可以上门指导随访等。

“慢性病随访、老年人健康管理、疫苗接种、家庭医生签约服务等,是我们社区卫生服务站这几年在重点做的事情。我们在从医疗救治慢慢往健康保健方面转变,尤其是疾病预防上。”德清县卫健局负责人表示,“社区医生只有健康服务做到位了,很多不该生的疾病才能够避免掉。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如果不管理,可能会导致中风等其他后遗症、并发症。慢性病通过管理能够控制好,也能减少老百姓的医疗支出。”

每年,赵优明所在的村子都要进行四天体检,那也是他觉得自己“最有存在感的时候”。体检报告出来以后,四五百份报告打印好发给村民,来他的诊室看报告的人络绎不绝。2022年,德清县还推出了家医签约的服务,赵优明挨家挨户地走访,一旦签约完成后,村民来社区卫生服务站看病可以免除挂号费,门诊报销10%。同时,一些慢性病患者有五六种高血压药可以免费使用。

“像慢性病随访工作,还有我们现在对高危人群的一个管理,我觉得也是做到了‘治未病’。对于还没有产生疾病的老百姓,我们也在进行健康宣教,他们如果能听进去我们的话,然后对他们的身体产生一些切实的好处,我觉得我们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王璐颖说。

“何必要走呢”

年轻医生会留在村里吗?会留多久?

据德清县卫健局数据,到2021年底,德清县已累计招录大学生村医95名,定向委培260名,其中140名定培生已到岗,其他定培生将在5年内陆续到岗。同时,面向基层开展中医师承培养工作,首批委托浙江中医药大学培养30名。这几年,德清县定向培养的大学生基层医生有十余名流失了,其中大部分人是读研究生去了,也有人5年服务期限满后,考到了上级医疗机构。

想要把年轻人留住,各个地方都想了不少政策上的办法。

首先是待遇。王璐颖告诉记者,在大学读书前她就已经和德清县卫健局签订就业协议,明确毕业后来基层工作,未来规划很清晰。“5年的学费100%返还个人,学习、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入职后就能拿到编制,也为我在基层工作吃下了定心丸。”她说。

赵优明还记得2010年他刚工作的时候,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是900元。“现在一个月能拿六七千元,要是今年看看工资条,比去年高了,就干劲十足的。”他笑着说。

“这两年在做工资总额核定的时候,要求集团工资总额要向基层倾斜。基层医生工资每年的增长率在13%—14%,其他的补贴也都在逐步提高。”德清县卫健局相关负责人说。

其次是发展前景。在职称评审上,德清县对长期扎根山村的基层医生在同等条件下给予倾斜,规培期满后,德清县定向委培的这些基层医生可以直接申报中级职称,比县级医院的医生能够早1—2年就拿到,高级职称评审上也有优先评审通道。同时,德清县还创新全科医生教学共同体暨农村社区医生培养模式,建立云实训平台、县域实训中心和12个基层实训点,对县乡在岗217名全科医生进行分层递进培训,已线下培训90期、参训2000余人次,线上学习8万余小时。

绍兴市柯桥区的政策是,服务10年后拿到中级职称的村一级基层医生中,有10%的人可以考到乡镇卫生院。这也是为了多给年轻人一些上升渠道,增加工作积极性。

“当然,我们也考虑到有10%—20%的年轻人有其他的职业规划,那么我们也允许违约。我们当时定向培养的人数是大于村级医疗机构的设置数的,就是考虑到有一部分人可能会走。”朱明明说。

对于未来,每名基层医生也都有自己的规划。去年开始,王丹萍的同事贲卉得到了一个给南浔区中医院老院长抄方的机会。虽然本科学习的是临床医学,和中医是两条路子,但贲卉还是在抄方的过程中有了不少收获。“我买了几本书自学,还准备考个中医的证,多接触病人,多学点东西,我觉得挺好。”她说。未来如果有机会,她希望能去上级医院发展。

赵优明对现状挺满意。他本就是三墩村人,对家乡很熟悉,村子里的人一口一个“赵医生”叫着,让他心里暖乎乎的。“收入高了,活儿干得顺手了,定在这里越来越有盼头了,何必要走呢?”

文/刘畅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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