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皮囊》火了,上市短短9天,试卖本全部销售一空。“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蔡崇达在书中写下的这句话,刷屏许多人的朋友圈。近日,其携新作《命运》回归,这次他选了一个更大的命题,连身边的朋友乍一听都不确定地问他:“你怎么敢?”
记者采访时,也提到了类似的问题。他没有直接作答,反而绕了个圈,先行表示:“我是一个受写作和文学恩惠的人。”小时候性格孤僻,“孤僻”到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但作家的写作会击中我,帮我表达自己。”
蔡崇达说,这是他所理解写作的终极意义,“8年来,无论是读者还是出版方,很多人催我出书,但我觉得文学必须要直面根本的问题,才能起作用。”
故事里的阿太是他的阿太,也是他观察命运的支点
很多人知道畅销书《皮囊》,很多人不知道它的作者蔡崇达是作家。《皮囊》之前,他藏在一堆新闻特稿背后,身份标签是媒体人。正是由于这段经历,有人评价说,蔡崇达的文学属于“真相派”,无休止地迫近真相,从而打动人心。
《命运》是蔡崇达转型作家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主人公是阿太,闽南人口中的曾祖母。阿太在《皮囊》里出现过,还占据着重要位置,那句走红网络的书摘“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就是她所说。
8岁时,蔡崇达的外婆去世了,父母外出务工,把他留给阿太抚养。靠阿太的讲述,他建立起对世界的初步印象。阿太教会蔡崇达“舍得”两字,她活到99岁,却没想过自己能活到99岁。关于死亡这件事,六七十岁,她便早早作准备。
别人记忆中的“曾祖母”大多是慈祥的、温和的,而蔡崇达笔下的“阿太”总带着点无情,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狠心:为了让儿子学游泳,直接把他丢进海里;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头切断,却一脸无事地说“没事”……
“我五六岁的时候,阿太八十五六岁,当我位于生命的开头,她已经站在了生命的结尾。”蔡崇达说,他想在这本书中描绘出“命运”奔流的样子,阿太成为了他观察命运的最佳支点——只有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才能看清它流经了哪些山谷,经历了哪些坎坷,又发出怎样的声响。
青年的蔡崇达写《皮囊》,是生活奔波下内心涌动的伤痛感即将吞噬自我,需要靠召唤故乡的话语来疗愈。所以他写到了阿太的皮囊、父亲的残疾、母亲的挣扎,还提到了家乡的海、路过的山川、邂逅的人……故事里的每个人每件事,直接或间接地构成了“他”。那么这次,他不仅想看到与自己生命存在交集的人,还希望能看见“每个人”。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断裂的,互相连接,才能凑成心底的”压舱石“,在命运的冲击下,人人屹立不倒。
新作发布后,有读者提出质疑“书中阿太说出的话,不太像一位普通老太,更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金句制造者?”
同样的问题在前作《皮囊》出版时,蔡崇达也曾遇到。他告诉记者,如果把《皮囊》的畅销,看成是闽南文化的“畅销”,再往后挖,是依据中原传统文化建立的精神秩序,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位于闽南的泉州,是他自小成长的地方,也是阿太一辈子生活的地方,“这块土地我称之为大俗和大雅。”闽南的老人经常讲一些俗语,”听起来很土,但用文字表达出来,又觉得非常文雅。”这些充满智慧的长者语言,其实是我们的精神家底,“所以也有很多人读完书,会感觉一方面有异域风情,一方面又似曾相识。”
开篇重改27遍,熬成了深夜写作的习惯
《命运》写完,蔡崇达生了一场病,全身的免疫系统发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下不了床。这与他“不健康”的写作习惯脱不了关系——总在夜间动笔,熬到凌晨四五点更是常态。他想过纠正,但是改变不了几天,又恢复到以前,“因为写作就像生孩子,突然间会冒出一个念头。”可能连续几个白天,灵感一直缺位,“到某个晚上,脑袋中长出那句话的样子。”这个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从床上爬起来。
一通输出,等到真正进入睡眠,已经到了凌晨。他借一条类比来形容:“当你在内心宣泄过,大吼大叫过,要你马上睡觉,肯定睡不下来。”
家人、朋友都知道,蔡崇达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基本不愿意见人,不愿意说话,窝在一个地方,全神贯注地调动每一份感知。就连读小学的女儿都注意到爸爸的“异常”,“前几天他们老师布置作业写‘我的爸爸’,她说‘我的爸爸像一只熊,整天瘫在那发呆,每次工作就像进入了冬眠状态’。”
每一个文字都像他在动用千军万马,对命题发起征程,“我不敢说我做到多少分,但我知道我投入100%,甚至可以说超出我的极限。”
《命运》开篇,他酝酿了3年,改写了27遍,每遍7000—1万字,“这本16万字的小说,其实我写了20多万字的开篇。”每一个章节都在重复地修改。写完放置一个月,再挑刺,再修改,“现在看起来还是会有一些可以商榷的点,但它起码是真诚的。”
写作路上没有“天才”,笨拙点才会对世界抱有敬畏心
蔡崇达身上有许多关于“天才”的传说,大学还没毕业,破格成为泉州当地媒体的深度报道主笔;毕业3年,多篇新闻特稿夺得媒体奖项;不到40岁,出版文学《皮囊》销量突破400万……
但是对于“天才”称号,蔡崇达直白地告诉记者,他已经感到“不舒服”。“因为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天才。”他更想把这叫做责任和天职,背后是一个个努力的人,愿意为热爱燃烧生命。
比如说他专注于写作,直到今天都不会开车,不会修电脑。“很多看似是男生懂的东西,我都不会。”他几乎把所有的心思花费在创作上,“有时候会被人觉得怪癖,高傲,不是的,我只是活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
爱人有时会问他“为什么不培养孩子写作?”他回答说,作家不是培养的,“你到底是水果还是蔬菜,要到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热爱,让它开花结果。”
还有人会问他“蔡老师,写作这么苦,要怎么当个作家?”他回答说,经常问这句话的人当不成,“因为真正热爱写作的人,肯定热爱其中的艰辛。”
走文学路,像爬一座山。蔡崇达说,相比“天才”定义下的快车道,他更愿意使用笨方法,“随便就爬到高峰,很容易失去对世界的敬畏心。”以前写新闻特稿,他用得也是“笨方法”,100多字的导语修改100遍,“太正常了。事实上,可能写一两百遍还没找到感觉,3年后才找到,那只能证明,你在三年后才懂得那篇文章。”
“既然要挑战,破坏和推进一定带有痛感。”蔡崇达喜欢逼自己去对抗自己的惰性和局限性,这一点和阿太倒是很像,狠到身边的朋友都出声劝说,27岁时,他到北京参加媒体会议,与时任《生活周刊》主编李鸿谷见面。当天晚上一两点,李鸿谷特意打电话劝他:“不要再逼自己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他固执的认定,写作就是要抵达人心,“如果没有抵达,那不用矫情,就是做的不够好。”
做媒体的十一年,蔡崇达写了二百六十七万字的报道。他最爱讲“错的不是感受本身”,错的是能力没有跟上认知。有的写作者发现素材后,一旦找不到逻辑去框住它们,就选择置之不理,或者假装看不见,“可感受并不是绊脚石,它应该推着你往前走。”
从文学青年跨界媒体人,再由媒体人转型作家,蔡崇达说,走过的每一步都有用,“媒体写作会让我感受到更多人,文学写作会让我感受到人与人、社会、时代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媒体人,还是作家,他都做好了“认真”“突破”的准备,“不知道能爬多高,走多远,但我很开心的是,起码在爬内心笃定的山。”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孙庆云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