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在回乡的硬座火车上讲天体物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26 17:00

《故乡潮州》,陈平原著,商务印书馆2022年9月版

◎杨早(作家)

微博上很有名的 李永乐老师日前发了这么一条:

“上大学的时候,听中文系陈平原老师的课。他说过一个段子,现在回忆起来,感慨颇多。他说:自己坐火车回老家的时候,在火车上和旅客聊天,旅客会问他在哪里工作,做什么。他说自己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于是旅客们就都很兴奋,因为中文人人都懂,不免要和陈平原交流一番。如果意见不一致,旅客还会指教一二,语气好像是‘北大的老师,也不过如此’。所以后来,他再坐火车回家时候,别人问他是教什么的,他回答四个字:天体物理。”

平原先生这个故事,我从前也听过好几回。故事里的图景不会让年轻人困惑吗?首先,那得是硬座绿皮火车的时代,从北京到广州需36个钟点以上,乘客挨挨挤挤避无可避,又没有手机平板电脑眼罩耳塞,那时邻座之间聊天盘道,不仅是常态,简直是一种义务。即使你一直捧着书,当周边已经构成了一个聊天群,当别人向你礼貌或亲热地发问,相信我,沉默不语比随口应答,需要更大的勇气。

其次,如果是今日,你说自己教的是天体物理,就能过关吗?我怀疑。会有人跟你讨论玉兔号月球车的服役期限,或《三体》中的四维空间吧?再艰深陌生的学科也不会让公众沉默。

再次,如果你真的要向这些陌生人讲述自己的专业知识,应该采用什么样的姿态、方式和语言呢?(我就曾在北京学生广东专列上,向邻座城市规划系的学生出示过我的学期论文《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机械复制时代的本雅明》,那不是啥好办法)现在大家都喜欢说“下沉”,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下沉?

最肤浅的理解是由那些懂得“大众腔调”的人来传播知识,就叫下沉。“短视频三分钟讲完《百年孤独》,开倍速一分半钟吸收”不仅仅是脱口秀的段子,大部分的“下沉”操作,都以放弃严谨与复杂性为代价,仅仅寻求“老妪能解”。另一种“下沉”的思路是去压迫有名气的专业学者,让他们自己完成知识的翻译与转换。当然这种有成功的范例,但成功率不高,它要求的是复合型人才,要求研究型+传播型学者。你就扳起指头数嘛,中国之大,这样的高手有几个?

《大圣遗音:最简中国艺术史》,陈平原编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10月版

在我看来,如果需要“下沉”,最好的执行者是相邻学科的合格研究者。他们明白学术需要的严谨与准确,他们对于对象学科有强烈的好奇,但立场却是一位“高明的外行”。这样的人,不至于牺牲知识的专业性与完整性,又因为隔行,会更能抓住大众的兴趣点与理解限度。就好像你在火车上向邻座讲天体物理,如果旁边有一位数学系研究生兼科普博主担任“翻译”,硬座车厢中的36个小时就可能会成为一堂超长的宇宙探秘爆款课。

或许这就是国新办与文物出版社15年前会找平原先生撰写3万字的“中国艺术5000年”的原因。这是一本中英文对照、向国外发行的大书《中国艺术》的导论,对象是欧美发达国家的高中学生或非专业读者。他们放弃专家或作家的理由是:“专家容易把事情说得太复杂,很难吸引国外热爱中国艺术的青少年;作家文笔优美,但专业性不够,又怕出纰缪。”

平原先生的自述,也印证了这种标准的必要:“毫无疑问,这是普及读物,学术上乏善可陈。文章是我写的,但思路及学识应归功于我参考的诸多书籍。除注明出处的,还有好些属于学界共识。我只是阅读,消化,吸收,编写……学术上没有任何贡献,只是表达上颇为可取。能把复杂深邃的东西讲得简单、浅俗、有趣,而且不太走样,这当然也是一种本事。”合适的传播者,得知道去哪里找到靠谱的专业知识,并且依靠对“外行”同类的了解,将这些知识转化成他们可以理解的表达。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下沉”。

再问一个问题:假如是在从广州到故乡潮州的火车上,平原先生能不能用更亲切的潮汕话来讲授近现代文学或是天体物理?答案是不行。“用自认为标准的潮州话侃侃而谈,可很快地,我就意识到自己语言笨拙乏味,都是简单的判断句,像初中生一样。”这还不仅仅是多年远离故乡未能吸收新词新表达的缘故,而是方言作为次级语言,大都没有专门发展出学术表达的对应语汇。我在湘西德夯旁听过村委会讨论,全程苗语,但逢到“组织”“政策”“领导”这些词,只能用普通话夹杂其中,这跟我们日常对话只能夹杂PUA、PTSD、LGBT是一样的。语言之复杂,不止于语音与语法。

因此,“下沉”的内涵中,还应当包括对“上”“下”两种话语中的这些密码的谙熟与转换——要转换的不一定是“上下”,也可能是“内外”。正如平原先生离乡四十多年后,用文学与文化的方式“返乡”,述说潮州的前生今世,其难度甚至超过了对他乡异域的观察与研究。难就难在,如何将成长经历中的情怀与记忆,与从“遥远的四面八方”习得的知识与眼光,打成一片,横站其间,面对乡党的共情与建言,朝向外人的绍介与启蒙。学者怀乡,此其道也。

我们或早或晚,总是会身处一辆开往故乡的硬座车厢上。当年满口乡音的离家年轻人,今日要面对的是周边的好奇与探寻,刻板印象与圈地自萌,城里城外的出入两难,跨越时空的今昔陌路。怎样向这些乡人、外人与路人,说出我们的所闻所见所思,是一个问题。

2022-10-22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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