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有过一个幼稚的心结。比如在地铁值勤时,一些乘客向我问路,哪怕是我不熟悉的路线,我也会掏出手机亲自为他们导航一下,尽全力为他们指明方向。而令我气馁的是,有的人在对话结束后便抬脚离去,连声谢谢也没有。
之所以说难以启齿,是因为作为一个警察,根本没道理在本职工作中讨要感谢。可我又不是人工AI,情绪上难免会因此小小失落。
一次我们副所长也碰见了一件类似的事儿,当时他历尽一个礼拜的周折,帮一位在地铁里丢了电脑的乘客物归原主,乘客感激涕零之余,表示一定会给他送一面锦旗,但承诺并没有兑现,最后他连根锦旗的毛也没见着。领导对此满不在乎,我心里却替他打抱不平,觉得终究还是有些错付了啊。
因为不好意思在同行间吐槽,我便和一位在街道工作的发小闲聊起了此事。没想到她像见我戳破了皇帝的新衣一般兴奋,赶紧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她说有一次自己社区里一个老人犯了心梗,街坊们帮忙叫了救护车,但她发现急救站点其实比就近的医院要远很多,中途还可能塞车,于是提议赶紧叫一辆网约车直接把病人送到医院。街坊们畏畏缩缩地不愿意,怕过程中老人出了什么岔子自己背锅,劝她不要节外生枝。但她力排众议,找了两个靠谱的帮手,叫车抬人一气呵成,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医院。
老人幸无大碍,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要是再晚十分钟就很危险了。
发小当时特别自豪,甚至自己都有种重获新生的飘飘然。可是等到老人家属赶来,一干人忙前跑后地料理住院事宜,都没怎么搭理一直守在病房门外的她。事后,家人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向社区表达了感谢,也没有强调她的英明决断。这令她有些挫败,又羞于言表,在同事间还要佯装很无所谓的样子。
我眼睛一亮:“没错没错,就是这种感觉诶!”
于是我对于这个话题胆肥了一些,某日见到领导,聊到他上回帮事主找电脑的事,调侃了句:“您看,送锦旗只是说说而已吧,人家才没把您当回事呢。”
没想到领导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白眼珠都翻到后脖颈子去了:“你老惦记着这些,还干个屁呀!”
我灰溜溜地回屋了。
心想,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
也是挺巧的,没过多久我在站里帮助了一位求助的女乘客。事情耗费一番周折,圆满解决时,乘客忽然从警务室外面拎进来一大摞披萨,对我和辅警说:“我看你们中午都没怎么吃饭,就订了点儿吃的,赶紧垫点儿吧。”
我看了看那摞披萨,足足有五大张,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让她赶紧把披萨带回家去。她却说只是为了聊表谢意,推推搡搡非要塞给我。我说绝不能要,她甩着胳膊说:“嘿,马上晚高峰了,车厢人那么多,你让我怎么拿啊?”
“那退了?”
“骑手弄死我。”
最后她好说歹说,从袋子里面抻出一盒,说就拿自己晚饭够吃的就行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
身体里一下被灌满了热情洋溢的暖流,令本来饥肠辘辘的我突然就不饿了。五彩斑斓的披萨盒堆叠在桌面上,像一团发光的宝藏,透着难以言表的神圣,也点亮了我心里那些曾经灰暗下去的角落。
一口都没有吃,没舍得。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把这份具象化的成就感多延续延续。它们存在的意义远远大于果腹的功能,更在于那种真挚付出后,不期然听到的美妙回响。
半夜地铁收车时我把它们拎回了所里。正好碰见领导坐班,跟他说了前因后果。领导好奇地扒拉一下袋子,叨咕了一句:“好家伙,都硬成干儿了,这也没法吃了呀。”
“是啊,我也不饿。”
“你瞅瞅,你做了什么,其实人家心里都有。你管他们怎么表达呢?就算是不表达又能如何呢?你又不是冲着这些东西去的。”后来我就想,其实他说得挺对的。这几张披萨对我来说,到最后也无非就是一份冷掉变质的碳水化合物,就算是吃掉,也是只能解一时之饥。在物质层面上,我对它们的接受度仅限于此。而换一种角度理解,便是我真真切切看到了事主心里的感激,它们是一种媒介,把两颗心之间的物理隔膜打通了。
真的只是一种表达而已。
而表达也绝非仅此一种。指路时对方眼里豁然开朗的眼神,找到遗失物时失主爬上眉梢的庆幸,锁定嫌疑人时被侵害者如释重负的笑,这些都是表达,真实得一眼见底的那种。哪怕它们不像披萨那样香气扑鼻,哪怕它们最后来不及化为热泪盈眶的感谢,也能足以让我确信那句话,“他们心里有”。相比起我曾经执念的客套感激,彼此感应的获得感,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文/马拓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