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书店是一帖药、一张处方,是安全理智的场所,是灯塔也是洞穴
文学报 2022-05-21 20:00

书店永远都在产生新的渴望,永远都在我们心中播种渴望。这种渴望会休眠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突然破土发芽。这就是它们的魔力:灵感在我们心中激荡,偶遇唤醒陌生的热望,梦想越来越大,顿悟照亮了心灵。

上面这段来自于文学评论家亨利•希金斯的话,是许多人对于书店的共同记忆——当生活给予我们重压的时候,书店却让我们拥有了轻盈的能力——在翻飞的纸页间,在与不同作品邂逅的可能性中,书店永远是给予希望,而不是夺取希望的那个地方。

他所主编的《世界在书店中》,近期由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简体中文版。其中收录了来自世界各地13位作家对书店这种特殊空间的私人回忆。对他们而言,书店是一种药或一帖处方,是一座秘密花园,是抗议世界其他地方泛滥的陈词滥调、巧言令色的舞台,也是一个安全、理智的所在,是一个既是灯塔也是洞穴的地方。

书店时光

(《世界在书店中》节选;阿莉·史密斯/文)

过去几年中,我时不时地在一周中抽几个小时去大赦国际开在我们当地的二手书店“大赦书店”做志愿者,帮忙卖书。我住在英格兰南部的一个大学城,人们把书捐过来,有时是七八本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有时是一面包车的书,把整座房子清空,把某个人书房里的全部藏书捐了,背后永远都是有趣的故事。他们送来的书五花八门,无意间也反映出他们自己的生活。

打开这本《萨德勒之井的芭蕾舞者》,即使出版了六十年,它的封面仍然是明亮的橙色,首页是玛歌·芳婷的黑白照片。封底上原来的标价是六先令(现售价两英镑)。扉页上有用蓝墨水工整书写的儿童笔迹:“1954年圣诞,克里斯多弗送给卡罗琳。”还夹着一张明信片,正面画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带着颈圈的虎斑猫。背面是成人的笔迹,蓝墨水已经褪色:“亲爱的卡罗琳,请把你想要的东西列个清单给我,那样我就可以给你挑一样生日礼物。下个星期我会去莉齐家,所以请告诉奶妈,我下周的地址是在‘小号手之家’。满满的爱。吻你。妈妈。我觉得你送给爸爸的礼物很可爱。”

或者打开一本《塞尼诺·塞尼尼的绘画艺术之书》,里面夹着一张公交车票,上面写着:“单程,1936年7月20日,查塔姆地区公交车公司。”或者打开一本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的美国首版诗集《雪中的雄鹿》,里面夹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卡森伯格小姐钢琴课”和一个纽约皇后区的地址。

我们通过这种看似琐碎的东西把自己留在了书里:画面是树或者野生动物的香烟卡;药房的收据;歌剧、音乐会、话剧的演出票;各个年代的火车、电车、公交车的车票;在不同地点拍摄的照片、很久以前已经死去的猫猫狗狗的照片和度假的照片;甚至是某人开的福特科迪纳汽车的照片。现在,每当我要向这家书店捐书时,都会翻一下书,确保插在书里的东西不是我要保留的。

志愿者们就像书一样,年龄不一,各行各业。但他们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不求回报,就为了大赦国际,大多数人是因为真的爱书,许多人是出于爱这家书店,而所有人都想着他们共同生活的社区。书店里很安静,适合浏览,有进来避雨的过路人,有喜爱这个地方的常客,他们知道这里选的书上架及时得出奇——你会毫不意外地听到某人大声惊呼:“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书!”——还有偶尔进来的混混,比如我在收银台那里的时候,有个微醉的男人跟我攀谈了一会儿,他临走时说:“我本来打算在这里偷点东西的,但既然你是苏格兰人,我就不偷了。”他出门的时候我在他身后叫道:“看在上帝分上,要偷你也不能偷慈善商店。”他在门外隔着玻璃窗朝我挥手微笑。

那天他可能偷走的有这些书:一本莱昂纳德·伍尔夫的小说《播种》,里面有签名,“莱昂纳德赠伊丽莎白,1962年圣诞”(是写这本书的莱昂纳德?);还有另一个莱昂纳德的签名,在一本莱昂纳德·伯恩斯坦的传记上,肯定就是他自己用倾斜的手写的;有阿克塞尔·蒙特的《圣米歇尔的故事》,是阿克塞尔签名送给阿斯特女士的;有一本破破烂烂的阿妮塔·卢斯的《像我这样的女孩》,有人在第一页上潦草地写了一行蟹爬一样的字:“这本书有些部分写得很悲伤。”

但是像这样的书店会给我带来一个问题:我自己每捐一本书,常常又会把两本、三本、四本旧书买下来抱回家。有这么多书好挑。可是,当你拿起一九七八年版《青草、三叶草、叶草亨特指南》(现价三镑),你能怎么办;你快速浏览,发现有些种类的草叫蒂莫西和琉森,蒂莫西是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从美国传来的,而琉森很耐旱,是因为它的根深入地下?或是一九六四年出版的《全国玫瑰协会玫瑰种类精选》(现价二点五镑),随便翻到哪页,看看是什么。

在那里发现的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是D.H.劳伦斯的《鸟、兽、花》,很显然作为第二版,这本书不值多少钱。但是翻开书,第一页上有人贴了一张照片,一个姑娘穿着泳衣坐在河岸边高高的草丛中,看着一面镜子化妆。照片上有一行用黑墨水写的字,字迹遒劲:“P.A.赠F.N.LW,1933年9月。”前面几页显然是被好好读过的,后面却连毛边都没被裁开。

接下来还有一本《佛罗伦萨壁画》,是一九六九年的展览目录,由艺术委员会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欧洲巡展而编辑出版的。我注意到这本书经常在书店出现。一有人捐就被买走了。到我第三、第四次看到它的时候,就拿起来放在桌子上翻看。我随手翻到一页,上面描述了一个草图画面,一个女人单手抱着一个小男孩:“正如普罗卡齐教授在导读中所解释的,把这些壁画剥离,经常会露出下面的底图或者草图。这些画面为画家所弃,用新的画覆盖了。”后来的修复者发现了画家隐藏了几百年、始终存在那里的秘密。

在我成长的那些年,梅尔文斯书店是因弗内斯唯一的书店。那里针对游客的书卖得特别好,比如关于詹姆斯二世党人、苏格兰玛丽女王的书,还有用尼斯湖水怪的那张“医生照片”做封面的书。我父亲的电器商店离那儿只有大约两分钟的距离。我小时候经常在梅尔文斯书店里转悠,竭力不被人注意,就是放学后到大人下班、开车带我回家之间的那些下午时间。当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的时候,假装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顾客毫无意义,因为你口袋里没有钱,而且书店里人人都知道,你,那个电器店老板史密斯的小女儿,又来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在没有被赶出书店的情况下读了许多书。比如《鬼和鬼故事》,这本书里到处都是真正的鬼照片!还有一本关于先知布拉罕的书,这位苏格兰古人口袋里放着一颗中间有小孔的石头,他透过小孔能预见未来,他预见了苏格兰高地清洗运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石油工业大爆发。他预见了他的女赞助人的丈夫不忠,然而当他告诉那位大宅中的女主人时,她怒不可遏,命人将他投进滚烫的焦油桶中滚下山去。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预言她的整个家族和后代的衰亡,并将他的石头投入了大海,只有遥远未来的某个长相奇异的孩子才能发现它。还有《苏格兰高地民间故事》,里面有个故事讲一个男人杀了他的朋友抢走他的钱,把尸体埋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下。多年以后,这个人吃晚饭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骨质刀叉柄突然开口说话:“我们是被你杀害的朋友的骨头。”他低头一看,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但是,“这里不是图书馆!”就连最和气的女店员都会追着你说这句话,那是她的工作,书是宝贵(dear)的,我的意思是要花钱的。不过“dear”一词的另一个含义“亲近的”也适用于书,这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对书一向抱持敬惜的态度。花在每一本书上的钱都不要浪费,我妈妈会这样说。她仅有的几件从童年时起保存了“几百年”仍没有丢弃的东西中,有一本小蓝书,书上盖着她因为父亲去世、被迫辍学外出打工之前念书的那所学校的徽章,这本书就是《睡谷传说》,讲一个男人在山中睡了一百年的故事。这本还写着我母亲出嫁前所使用的娘家姓的书,被塞在大衣柜里几排干净的鞋子后面。九岁那年,我因为患了腮腺炎在家待了三个星期。六月一个晴朗的下午,妈妈为了观察我的恢复情况,给了我五先令,让我自个儿去镇上,到梅尔文斯书店,想买什么书都可以。

刚刚拥有的书带有特别的光环,散发出宜人的光芒和希望。我很幸运,步入青春期的时候,梅尔文斯书店在楼下开了一个专门放诗歌、小说的房间。在那里,我买到了我的第一本劳伦斯、托马斯·曼、德·波伏瓦、哈代、斯帕克、狄金森、斯蒂维·史密斯,买到了普拉斯那本亮橙色封面的《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和L.P.哈特利那个主人公人名古怪的三部曲小说。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明白,书店也会让别人理解你的不同层面,因为总的来说,那些在生活中多少认识我,或者认识我父母、兄弟姐妹的人,看到我在梅尔文斯书店的楼下房间自顾自地看书以后,看待我的眼光就不一样了——非常典型的是,有一个比我高一级的学姐发现,我不仅知道琼妮·米切尔是谁,还知道《蓝色》和《求爱与放电》专辑的所有歌曲,马上就对我刮目相看——虽然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一种势利眼,但我还是蛮受用的。

有一天,我的英语老师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了我。镇上新开了一家书店,我想你会喜欢,她说。她告诉我从市场酒吧隔壁的楼梯上去,那是一家新开的二手书店,店面不大。

我妈听我说的时候,露出了恐怖的表情。市场酒吧!她说。我不是要去酒吧,我说。那是一家书店,店名叫利基。

平装书油墨和纸张的味道是醉人的。书店里堆的书似乎比房间都要高。我经常去,我每个星期六在小树林百货商店里的餐厅打工挣的十英镑也大部分去了那里。其他星期六的打工女孩都笑话我每个星期都把工钱花在了书上,而全职工作的女店员对我这么爱看书表现出出乎我意料的善意。“这次你买到了什么?”约翰·温德姆、H.G.威尔斯、约瑟夫·康拉德、爱比克泰德、屠格涅夫、格雷厄姆·格林,任何人的书。一天我在那里的书架上看到一本厚厚的、绿色的丁尼生诗集,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了它;第二天早上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下一次我要去镇上的时候,妈妈叫住我,递给我一张纸币,手里的钱包打开着,说:“给你,去买那本你做梦梦见的书吧。”

我至今仍保存着在利基书店买的大部分书。这家店从一个楼梯上的小店面搬到了面积大好几倍的河边店面,如今已成为因弗内斯真正吸引人的地标,也是苏格兰地区二手书和地图最丰富的书店之一。它是一座令人赞叹、令人惬意、楼厅环绕、书架成排的天堂,正中间还有一个烧木材的大火炉,给人一种有温热的食物可吃的希望。它幽居在河岸后一座巨大、废弃的教堂中已有四十年。

我记得读过菲利普·拉金的一篇文章——请原谅我在这里复述一下——他在其中写道:如果你把人生每十年分配给一个工作日,也就是说,星期一是一周的第一天,代表零到十岁,星期二代表十到二十岁,星期三代表二十到三十岁,以此类推,那么想一想我们处于人生中的哪一天,就会对周末有一种颇为清醒的认识。就我自己而言,我从这个国家的这一端搬到了另一端,从星期一到了星期六——而我仍然把星期六的钱贡献给利基书店。两年前,我要找一本乔治·麦凯·布朗的首部诗集,于是在网上填了一张“货到提醒”的表格,我并不抱多少希望——毕竟是一九五四年的书,很少见,很薄,又是平装版,印量不多——但万一有人要转手呢。一天晚上——“叮!”——邮箱里收到一封电邮。“《风暴》,乔治·麦凯·布朗著,卖家:利基书店,因弗内斯教堂街。”

我马上买了。四十年中一直跟我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但仅限于说“你好”“谢谢”“再见”之类客套话的利基先生,从他的书店,从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书店之一,现在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店之一,给我回了这封邮件。“几十年的时间在我们周围堆叠起来,”他写道,“这本品相很好。它得归到那种如果你有幸碰到、你会读一遍、但不会再读的书里去,这类书令人沮丧,数量众多。”

祝愿我们在书店里都有这样的幸运。

选自《世界在书店中》[英]亨利•希金斯 编;彭伦/译;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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