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刘震云:塔铺
当代 2022-03-12 18:00

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五高的儿子,一下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运气。爹不同意,说:“兵没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再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法:“要是万一……”

爹问:“你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我答:“一百五。”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要你的,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就这样,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准备考大学。

复习班,是学校专门为社会上大龄青年考大学办的。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同学相见,倒很亲热。只有一少部分年龄小的,是七七年应届生没考上又留下复习的。老师把这些人招呼到一块,蹲在操场上开了个短会,看看各人的铺盖卷、馍袋,这个复习班就算成立了。轮到复习班需要一个班长,替大家收收作业、管管纪律什么的,老师的眼睛找到我,说我在部队上当过副班长,便让我干。我忙向老师解释,说在部队干的是饲养班,整天尽喂猪,老师不在意地挥挥手:“凑合了,凑合了……”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一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班长住。由于来复习的人太多,班长的房间也加进去三个人。宿舍分过,大家一齐到旁边生产队的场院上抱麦秸,回来打地铺,铺铺盖卷。男同学宿舍里,为争墙角还吵了架。小房间里,由于我是班长,大家自动把墙角让给了我。到晚上睡觉时,四个人便全熟了。三十多岁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学同学,当年脑筋最笨、功课最差的,现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也来跟着复习。另一个长得挺矮的青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话,形容极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宽边皮带。还有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绰号叫“耗子”。

大家钻了被窝。由于新聚到一起,都兴奋得睡不着。于是谈各人复习的动机,王全说:他本不想来凑热闹,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拉扯着俩孩子,上个什么学?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来治治这些人。“磨桌”说:他不想当官,只是不想割麦子,毒日头底下割来割去,把人整个贼死!小白脸“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脏书,凑着铺头的煤油灯看,告诉我们: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喜爱文学,不喜欢数理化,本不愿来复习,是父亲逼来的;不过来也好,他追的一个小姑娘悦悦(就是今天操场上最漂亮的那个,辫子上扎蝴蝶结的那个),也来复习,他也跟着来了;这大半年时间,学考上考不上另说,恋爱可一定要谈成!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像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我像“耗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是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说完这些话,大家作了总结,还数王全的动机高尚,接着便睡了。临入梦又说,醒来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啦。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土坛上,竖着一座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着塔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看四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可惜大家都没这心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西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乱滋。

开学头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旧桌的“耗子”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学。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点着胡瓜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一笑,道:

“好,好,又来了,又坐在了这里。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

接着双手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跟着倒霉。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总结:“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真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奶妈?”教室才安静下来,让马中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声。马中又不讲了,循声寻人。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脚步走,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桌”伏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很不好意思。马中弯腰站到他面前,这时竟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接着,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觉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他有一个毛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着觉,昨天一夜没睡着,就困了。“耗子”说:“你穷毛病还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

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听。在旁边伏着身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我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厮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费。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了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在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耗子”就着煤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毛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急忙忙进来,说到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交给我,我打开馍袋一看,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河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是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搀和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干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了,误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了……”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去你妈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冬天了。教室四处透风,宿舍四处透风。一天到晚,冷得没个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场雪,雪后结冰,天气更冷,夜里睡觉,半夜常常被冻醒。我们宿舍四人.只好将被子合成两床,两人钻一个被窝,分两头睡,叫“打老腾”。教室无火。晚上每人点一个小油灯,趴在水泥板上复习功课。寒风透过墙缝吹来,众灯头乱晃。一排排同学袖着手缩在灯下,影影绰绰,活像庙里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秃塔在寒风中抖动,似要马上塌下。班里兴起流感,咳嗽声此起彼伏。前排的两个小弟兄终于病倒,发高烧说胡话,只好退学,由家长领回去。

这时我和李爱莲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悦悦同桌,才这样调换的。见天在一起,我们多了些相互了解。我给她讲当兵,在部队里如何喂猪,她给我讲小时候自己爬榆树,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钱回家做饭。家里妈挺善良,爹脾气不好,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妈妈怀孕,他还一脚把她从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几个滚。

学校伙食极差。同学们家庭都不富裕,从家里带些冷窝窝头,在伙上买块咸菜,买一碗糊糊就着吃。舍得花五分钱买一碗白菜汤,算是改善生活。我们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饭菜来。但他总是请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让我们沾边。偶尔让尝一尝,也只让我和王全尝,不让“磨桌”尝。他和“磨桌”不对劲儿。每到这时,“磨桌”就在一边呆脸,既眼馋,又伤心,很是可怜。自从那次课堂睡觉后,他改邪归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厉害,个头显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树吐米芽了。一天晚饭,我在教室吃,李爱莲悄悄推给我一个碗。我低头一看,是几个菜团子,嫩柳叶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尝了尝。竟觉山珍海味一般。我没舍得吃完,留下一个,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给“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摇了摇头。他已执意不吃人家的东西。

王全的老婆来了一趟。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妇人,厉害得很,进门就点着王全的名字骂,说家里断了炊,两个孩子饿得“嗷嗷”叫,青黄不接的,让他回去找辙。并骂:

“我们娘儿们在家受苦,你在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拉过一根棍子,将她赶出门。两人像孩子一样,在操场上你追我赶,终于将黑脸妇人赶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学们站在操场边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来给王全送馍袋。这时王全拉着那黑孩,叹了一口气: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让你和你妈享两天清福!”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头的“磨桌”,突然脸蛋红扑扑的。有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和王全商量,看样子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这时“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我瞪了“耗了”一眼,大家不再说话。

这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有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宿舍,又不见“磨桌”。我便一个人出来,悄悄寻他。四处转了转,不见人影。我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是“磨桌”吗!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个刚出壳的幼蝉。“磨桌”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磨桌”满有兴味地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填。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不意弄出了音响。“磨桌”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班长,你不吃一个,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但我心里,确实涌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他,犹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

“‘磨桌’,咱们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泪,恳求我:“班长,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我不告诉。”

“五一”了,学校要改善生活。萝卜炖肉,五毛钱一份。穷年不穷节,同学们纷纷慷慨地各买一碗,“哧溜哧溜”放声吃,不时喊叫,指点着谁碗里多了一个肉片。我端菜回教室,发现李爱莲独自在课桌前埋头趴着,也不动弹。我猜想她经济又犯紧张,便将那菜吃了两口,推给了她。她抬头看着我,眼圈红了,将那菜接了过去。我既是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护谁的念头,便眼中也想涌泪,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却发现她不见了。

我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便将王全从教室拉出来,问李爱莲出了什么事。王全叹了一口气,说:

“听说她爹病了。”

“病得重吗?”

“听说不轻。”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车,又到学校前的合作社里买了两斤点心,骑向李爱莲的村子。

李爱莲的家果然很穷,三间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灯光。我喊了一声“李爱莲”,屋里一阵响动,接着帘子挑开,李爱莲出来了。当她看清是我,吃了一惊:

“是你?”

“听说大伯病了,我来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里墙上的灯台里,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铺上满是杂乱的麦秸屑。床前围着几个流鼻涕水的孩子;床头站着一个盘着歪歪扭扭发髻的中年妇女,大概是李爱莲的母亲。我一进屋,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释:

“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接着把那包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来是李爱莲舍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的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是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莲说:“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手:“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点好吃的。”

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无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嗒嗒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哥……”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眼睛发花。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混乱中,惟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认,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像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来送馍,见我满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书,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儿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起身,刹刹腰里的蓝布,自告奋勇要立即走汲县。

我说:“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声,免得她着急。”

爹说:“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么多!”

我说:“可您不会骑车呀!来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满有信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说完,一撅一撅动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馍袋塞给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从里边掏出四个馍,说:“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

晚上上自习,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她也很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在后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天色苍茫,大路尽头不见人影,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又不禁失望起来。李爱莲安慰我:

“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走得慢了。”

我说:“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知道再等也无望了,便沮丧地向回走。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儿集合等待。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认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你比我起得还早!”

“我也刚刚才到 。”

早晨下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她看着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将身子贴到我的怀里。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样做。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上前去,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老头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爹。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才发现,爹 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

爹仍是笑,把脚收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还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顿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一块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副图画。

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来了,但学习效果很差,思想老开小差。我发现,李爱莲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对方的目光。

晚上,我们来到大路边,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念念背背。不知是天漆黑,还是风物静,这时思想异常集中,背的效果极好。到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齐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和那么美。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我们都没有话。

起风了。夜风有些冷。但我们一动不动。

突然,李爱莲小声说话:“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我坚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

她笑了,“你就会混说。”

又静了,不说话,看着天空。

许久,她又问,这次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问题,身上也不由一颤。但我坚定地答:“那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也说:“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上,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在我身边,我感觉出来。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热的。

但她忽然说:“哥,我有点冷。”

我心头一热,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吻一个姑娘。

累。累。实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 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一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因为“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哭,他又在一旁啅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痛了,一看书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穴上乱抹,弄得满寝室都是清凉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摇摇头,说:“太苦,太苦,班长,别让我考大学了,让我考个小中专吧。”

咕咕鸟叫了,割麦子。学校老师停止辅导,去割学校种的麦子。学生们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腾。我找校长反映这问题,校长说唯一的办法是让学生帮老师早一点收完麦子,然后才能上课。我怪校长心狠,离考试剩一个月了,还剥削学生的时间,但我到教室一说,大伙倒很高兴,都拥护校长,愿意去割麦子。原来大伙学习的弦绷得太紧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实效果很差。现在听说校长让割麦子,正好有了换一换脑子的理由,于是发出一声喊,争先恐后拥出教室,去帮老师割麦子。学校的麦地在小河的西边,大家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抢过老师的镰刀,雁队一样拉开长排,“嚓”,“嚓”,“嚓嚓”,紧张而有节奏、快而不乱地割着。一会儿割倒了半截地。紧绷着的神经,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暂时松弛下来。大家似又成了在农田干活的农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许多老师带着赞赏的神情,站在田头看。马中说:“这帮学生学习强不强不说,割麦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麦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这田野和人,第一次感到:劳动是幸福的。

不到一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却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分责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黄,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龟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个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不过心?”

我说:“那还用说。”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我说:“那还用说。”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考上吗?”

我一愣,竟答不上来。说实话,论王全的智力,实不算强,无论什么东西,过脑子不能记两晚上,黄河他能记成三十三公里。何况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记性更坏。但他用功,却是大家看见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还差这一个月?!”

他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突然动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说实话,为了我考学,我让大孩子都退了小学。我要再考不上,将来怎么对孩子说?”

我安慰他:“要万一考上呢?这事谁也保不齐。”

他点点头,又说:“还有麦子呢。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将来可真要断炊了。”

我忙说:“动员几个同学.去帮一下”

他忙摇头:“这种时候,哪里还敢麻烦大家。”

我又安慰:“你也想开些,收不了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他点点头。

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醒来,却发现王全的铺空了,露着黄黄的麦秸。他终于下了决心,半夜不辞而别。又发现,他把那张烂了几个窟窿的凉席,塞到了“磨桌”枕头边,看着那个空铺,我们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终于哭了:

“你看,王全也不告诉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也冒了泪珠,安慰“磨桌 ”没想“磨桌”“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有《世界地理》,也没让他看。”

停了几天,又发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恋。失恋的原因他不说,只说悦悦“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如再继续纠缠,就要告到老师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书大全》摔到地下,摊着双手,第一次哭了:

“班长,你说,这还叫人吗?”

我安慰他,说凭着他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一个也不困难。他得到一些安慰,发狠地说:

“她别看不起我,我从头好好学,到时候一考考个北京大学,也给她个脸色看看!”

当时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笔记和课本。但谁也明白,现在离高考仅剩半个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从头”也来不及了。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爱莲的父亲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发现她夹到我书里一张字条:

哥: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担心,我会马上回来。

爱莲

可等了两天,还不见她来。我着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车,又骑到郭村去。家里只有李爱莲的母亲在拉麦子,告诉我,这次病得很厉害,连夜拉到新乡去了。李爱莲也跟去了。

我推着自行车,沮丧地回来。到了村口,眼望着去新乡的柏油路,路旁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暗想:这次不知病得怎样,离高考只剩十来天,到时候可别耽误考试。

高考了。

考场就设在我们教室。但气氛大变。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遵守考场纪律”,“不准交头接耳”,“违反纪律取消考试资格”……门上贴着“考试细则”:进考场要带“准考证”,发卷前要核对照片,迟到三十分钟自动取消当场考试资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五个老师监堂。马中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地讲话:“现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丢人,但违反纪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秆草埋老头,丢个大人!”接着是几个戴领章帽徽的警察进来。大家都憋着大气,揣着小心,心头嘣嘣乱跳。教室外,停着几辆送考卷和准备拿考卷的公安三轮摩托。学校三十米外,划一条白色警戒线,有警察把着警戒线,围着许多学生的家长,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我爹也来了,给我带来一馍袋鸡蛋,说是妈煮的,六六三十六个,取“六顺”的意思。并说吃鸡蛋不解手,免得耽误考试时间。这边考试,爹就在警戒线外边等,毒日头下,坐在一个砖头蛋上,眼巴巴望着考场。头上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珠,他不觉得;人蹚起的灰尘扑到他身上和脸上,也不觉得。我看着这考场,看着那警戒线外的众乡亲,看着我的坐在砖头蛋上的父亲,不禁一阵心酸。

发卷了。头两个小时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头晕,恶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我想,完了,这考试要砸。

何况我心绪不宁。我想起了李爱莲。两天前,她给我来了一封信:

哥:

高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半年的心血有没有白费,就要看这两天的考试了。但为了照顾我爹,我不能回镇上考了,就在新乡的考场考。哥,亲爱的哥,我们虽不能坐在一个考场上,但我知道,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愿我亲爱的哥你也能够考上。

爱莲

就这么几句话。当时,我捧着这封信,眼望着新乡的方向,心里发颤。现在,我坐在考场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乡准时赶到考场没有;不知她要在医院照顾父亲,现在疲劳不疲劳;不知面对着卷子,她害怕不害怕,这些题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象出她十分严肃,正在对我说:“哥,为了我,不要胡思乱想,要认真考试。”于是,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几道题。这时考题看清了,知道写的是什么。还好,这几道题我都背过,于是心里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钢笔水,开始答题。一答开头,往常的背诵,一一出现在脑子里。我很高兴有这一思想转折,我很感激李爱莲对我现出了严肃的面孔。笔下“沙沙”,不时看一看腕上借来的表。等最后一道题答完,正好收卷的钟声响了。

我抬起身,这才发觉出了一身大汗,头发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听到马中又在讲台上威严地咋呼:“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在这一分钟,热锅炒蚂蚁,再急着爬也没有用!”我从容地将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场。

爹早已从砖头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长里,踮着脚,伸长着脖子朝教室看。看我出来,忙迎上来,焦急问:“考得怎样?”

我答:“还好。”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担心后的笑。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苦涩,有点疲劳。但眼中冒出泪。泪眼对我望着。那苍老的眼里,竟闪出对我表示感激的光!“这就好,这就好。”然后从饭袋里掏出六个鸡蛋,一定让我吃下。可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说: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着还要考呢,喝水光想尿。”

但我还是跑到水龙头下,“咕嘟”“咕嘟”喝了个够。

离下场考试还有十分钟,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磨桌”正在焦急地翻书,急得满头大汗,见我进来,带着哭音颤着声说:

“班长,我完了!我好糊涂!这些题我都会背,但我记混了!我把‘党的基本路线’答成了‘社会主义总路线’!”

我忙问:“那其它五道呢?”

他答着哭声:“还有两道也答混了!我的妈,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我安慰他:“既已考过,就不要再想了,还是集中精力想下场的数学吧!”

他仍很焦急:“你说得轻巧,你考好了,当然不着急。可我这些题明明会,却答混了,岂不冤枉!我好糊涂,我好糊涂!”

接着便痛苦地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

“耗子”也十分沮丧,倒在铺上一言不发。

我问:“你怎么样‘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后双手捂头,痛苦叫道:“我日他祖辈亲奶奶,我都认识这些题,但这些题都不认识我。我一场考试好自在,钢笔动都没有动。临到钟声响,才在一道题上写了几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给我分吗?”

下一场考试的钟声响了。同学们有高兴的,有着急的,有沮丧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场。警戒线外,家长们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头底下的砖头蛋上。马中又讲话,说上一堂考试有的同学表现不好,这一场要注意,不然可别怪鄙人不客气……大家听他讲,都很着急,因为他整整耽误大家八分钟答卷时间,然后才发卷。“忽拉”“忽拉”一阵纸响,又静下来。接着又是“嚓嚓”的笔划纸的声音。

忽然,我听到后排“咕咚”一声,接着教室一阵骚乱。我扭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磨桌”晕倒在地上。监考的老师,纷纷向“磨桌”跑,有的同学就趁机交头接耳,偷看别人的试卷。监考老师又不顾“磨桌”,先来维持秩序,马中又大声咋呼。等教室平静,“磨桌”才被人抬了出去。

晕倒的“磨桌”被人抬着,从我身边经过,我看了他一眼。他浑身发抖,眼紧闭,牙齿上下“嗒嗒”响,脸苍白,满头发的汗。我一阵心酸,满眼冒泪。“磨桌”,好兄弟,你就这样完了!你的清凉油呢!你怎么不多在脑门上涂上厚厚的清凉油?你为什么要晕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这样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这场考试临结束,前边又发生了骚乱。这次是“耗子”。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看了一会儿,猛然把考卷从他手中抢过,怒目圆睁:

“你这是答的什么题,这就是你的方程式吗?你捣的什么乱,啊!?”

几个监考老师纷纷问:

“怎么了,写了反标吗?”

马中说:“反标倒不是反标,但也够捣乱的!我念给你们听听。”接着拖着长音念:“‘党中央,教育部: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给你们写信。卷上的考题我不会答,但我的心是向着你们的。让我上大学吧,我会好好为人民服务……’这叫什么?你以为现在还能当张铁生啊?!……”

这时校长戴着“监考”牌进来,才止住了马中的唠叨,让考生们静下心,继续答题。

两天过去了。

高考终于结束了。

高考结束了。

我相信我考得不错。我预感我能被录取。不能上重点大学,起码也能上普通大学。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在考场警戒线外等了两天的爹,爹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平生第一次,一个老农,西方人一样,把儿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颠三倒四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然后放开我,“嘿嘿”乱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门,要带我回家。我说学校还有我的行李,他又放开我,自己先走了,说要赶回家,告诉我妈和弟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复习班结束了。聚了一场的同学,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坏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现在要分别了,大家都抑制住个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亲热得兄弟似的。惟独“磨桌”还在住院,不在这里。大家凑了钱,买了两瓶烧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轮流抿一口,捏个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场。这时,倒有许多同学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学,还哭得抽抽嗒嗒的。喝过酒,又说一场话,说不管谁考上,谁没考上,谁将来富贵了,谁仍是庄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刚学过的古文,叫“苟富贵,无相忘”。一直说到太阳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学们都走了。但我没有急着回去。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个人跑了十里路,来到大桥上,看看四处没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下跳进了河里,将大半年积得浑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个净。又顺流游泳,逆流上来。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蓝蓝的天。看了半天,我忽然又想起王全,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里又难受起来。我现在感到的是愉快,他们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急忙从河里爬出来,穿上了衣服。

顺着小路,我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妈和弟弟,这大半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我应该赶紧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爱莲,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她在新乡考得怎么样。我着急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去新乡。

就这样胡思乱想,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拉粪的小驴车。旁边赶车的,竟像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仅分别了一个月,他却大大变了样,再也不像一个复习考试的学生,而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戴一破草帽,披着脏褂子,满脸胡茬,手中握着一杆鞭。

王全见了我,也很高兴,也一把抱住我,急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急着问他麦子收了没有,嫂子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不知谁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来。

一块儿走了一段,该说的话都说了。我突然又想起李爱莲,忙问:

“你知道李爱莲最近的情况吗?她爹的病怎么样了?她说在新乡考学,考得怎么样?”

王全没回答我,却用疑问的眼光看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她的事,你不知道?”

“她给我来信,说在新乡考的!”

王全叹了一口气:“她根本没参加考试!”

我大吃一惊,不由停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王全只低头不语。我突然叫道:“什么,没参加考试?不可能!她给我写了信!”

王全又叹了一口气:“她没参加考试!”

“那她干什么去了?”我急忙问。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双手抱住头,半天才说:“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啊?”我如同五街轰顶,半天回不过味儿来。等回过味儿来,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着:“你骗我,你胡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亲笔写信,说在新乡参加考试!出嫁?这怎么可能!王全,咱们可是好同学,你别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这时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看样子你真不知道。咱俩是好同学,我也知道你与李爱莲的关系,怎么能骗你。她爹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乡就大吐血。没五百块钱人家不让住院,不开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急手抓鱼,钱哪里借得来?这时王庄的暴发户吕奇说,只要李爱莲嫁给他,他就出医疗费。你想,人命关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开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觉得这是做梦!

“可,可她亲自写的信哪!”

王全说:“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细心。唉,恐怕也不过是安慰你,怕你分心罢了。你就没想想,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新乡参加考试呢?”

又是一个五雷轰顶。是呀,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那里参加考试?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好糊涂!我好自私!我只考虑了我自己!

“什么时候嫁的?”

“昨天。”

“昨天?”昨天我还在考场参加考试!

我牙齿上下打颤,立在那里不动。大概那样子很可怕,王全倒不哭了,站起来安慰我:

“你也想开点,别太难过,事情过去了,再难过也没有用……”

我狠狠地问:“她嫁了?”

“嫁了。”

“为什么不等考试后再嫁?哪里差这几天。”

“人家就是怕她考上不好办,才紧着结婚的。”

我狠狠朝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

“嫁到哪村?”

“王村。”

“叫什么?”

“吕奇 ”

“我去找他!”

我说完,不顾王全的叫喊,不顾他的追赶,没命地朝前跑。等跑到村头,才发现跑到的是郭村,是李爱莲娘家的村。就又折回去,跑向王村。

到了王村,我脚步慢下来。我头脑有些清醒了。我想起王全说的话,“已经结婚了,再找有什么用?”我不禁蹲到村头,“呜呜”哭起来。

哭罢,我抹抹眼睛,进了村子。打听着,找吕奇的家。到了吕奇的家门前,一个大红的双喜字迎面扑来,我头脑又“轰”的一声,像被一根粗大的木头撞击了一下。我呆呆地立在那里。

许久,我没动。

突然,门“吱哇”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人。她大红的衬衣,绿涤良裤子,头上一朵红绒花。这,这不就是曾经抱着我的腰、管我叫“哥”的李爱莲吗?这不就是我曾经抱过、亲过的李爱莲吗?这不就是我们相互说过“永不忘记”的李爱莲吗?但她昨天出嫁了,她没有参加考试,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

但我看着她,一动没动。我动不得。

李爱莲也发现了我 ,似被电猛然一击,浑身剧烈地一颤,呆在了那里。

我没动。我动不得。我眼中甚至冒不出泪。我张张嘴,想说话,但觉得干燥,心口赌得慌,舌头不听使唤,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爱莲也不说话,头无力地靠在了门框上,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慢慢地、慢慢地涌出了泪。

“哥……”

我这时才颤抖着全部身心的力量,对世界喊了一声:

“妹妹……”但我喊出的声音其实微弱。

“进家吧。这是妹妹的家!”

“进家?……”

我扭回头,发疯地跑,跑到村外河堤上,一头扑倒,“呜呜”痛哭。

爱莲顺着河堤追来送我。

送了二里路,我让她回去。我说:

“妹妹,回去吧。”

她突然伏到我肩头,伤心地“呜呜”地哭起来。又扳过我的脸,没命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吻着,舔着,用手摸着。

“哥,常想着我。”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

“别怪我,妹妹对不起你。”

“爱莲!”我又一次将她抱在怀中。

“哥,上了大学,别忘了,你是带着咱们俩上大学的。”

我忍住泪,但我忍不住,我点点头。

“以后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是带着咱们两个。”

我点点头。

暮色苍茫,西边是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

我走了。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爱莲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风吹起的衣襟,那身边的一棵小柳树,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

…………

后来,我进了我国北方的一座最高学府。玉阶飞檐,湖畔桃李,莘莘学子。但我的眼前始终浮动着、闪现着塔铺的一切一切。我不敢忘记,我是从那里来的一个农家子弟。

编辑/王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