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秦策一》记载,苏秦年轻时游学了不少地方,追求荣华富贵。游说秦国时,尽管挖空心思,磨破嘴皮,受尽磨难和屈辱,但“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后来发达了,“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根据上下文,“嫂不为炊”是“前倨”;“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是“后卑”,即做出卑恭的动作。拜的礼制古今有变化,先秦的拜礼不容易了解,所以宋元以来的学者有不同见解,段玉裁专门写了《释拜》《自跋释拜后》,对我们了解拜礼有帮助。《释拜》说:“苏秦之嫂蛇行匍匐四拜,此足恭之甚者也。”“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表示“后卑”很好理解,但是“蛇行”跟谦卑的动作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作者要在“匍伏四拜”前加上“蛇行”二字?因此,这个“蛇行匍伏”颇值得玩味。高诱注:“蛇行匍匐,勾曳地也。”曳,是牵引、拉的意义,所谓“勾曳”,指弯曲身体往前挪动。鲍彪《注》:“蛇不直行。伏音匐。匍匐,伏地也。”跟高诱的意思差不多。
嫂蛇行匍伏四拜的事,多多少少有些添油加醋的意味,《史记·苏秦列传》的记载有点出入。《苏秦列传》中“嫂蛇行匍匐”是在“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之后发生的,作“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将“蛇行”换成了联绵词“委蛇”,《史记索隐》:“委蛇,谓以面掩地而进,若蛇行也。”看来,“委蛇蒲服”跟“蛇行匍伏”的动作状态还是一样的。我们还是根据《战国策》的记载来理解“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蛇行走时身子是弯曲的,这由古文字字形可以看出来。“蛇”字,它的古字作“它”,甲金文已见,字形多样,但描画的都是一条游动的蛇,蛇头是昂起来的,身体和尾巴都是弯曲的:
甲骨文有的字显然是以“蛇”作为一个组成部分,其中的“蛇(它)”字也是弯曲的。例如:
《说文》它部:“图片,虫(huǐ)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图片,它或从虫。”许慎将“它”跟“虫”的字形结构进行对比,说明他重视在系统比较中探讨字形结构。据清人研究,“虫”是“虺”的古字,指小蛇,《国语·吴语》:“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韦昭注:“虺,小蛇。”虺蛇长大以后,就称为“蛇”。“虫”小篆作图片,许慎说“它”比“虫”身子要长,而且尾巴下垂。段玉裁注释以为,“它”跟“垂”同源,这里的“它”应该取“蛇”的读音,上古船母歌部;“垂”,禅母歌部,语音是相近的。段说也许有他的道理。
“它”字及从“它”为形的甲骨文字形很值得注意。蛇没有四肢,它在睡眠时是盘曲着整个身体的,运动时身子是曲折的。因此,甲金文的“蛇”一般都突出了是行进中的蛇的形象。这些“蛇”字形中的蛇,多是左右弯曲着身子的,小篆也如此,所以许慎说“象冤曲垂尾形”。因为蛇前行多做蜿蜒运动,所以一般人容易将“嫂蛇行匍伏四拜”的“蛇行”理解为像蛇一样左右摇摆前行。
那么,苏秦嫂子的身体是否左右摇摆呢?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运动的蛇身体是弯曲的,但如何弯曲,具体情况不一。据说,主要有这么几种。第一种,蜿蜒运动。这是所有的蛇爬行时都能采取的方式,蛇体在地面水平波状弯曲,后边弯曲处对粗糙的地面造成压力,地面的反作用力推动蛇体前进。古文字中“它”字的字形,都是描画蜿蜒运动的蛇。由此可见,古人是采用所有蛇行都能采取的方式来造字的。第二种,履带式运动。蛇没有胸骨,但肋骨可前后自由移动,肋皮肌连接肋骨与腹鳞。肋皮肌收缩可使肋骨向前移动,带动腹鳞顺次竖起来,踩着地面,这时肋皮肌松弛下来,腹鳞的后缘就压迫粗糙的地面,地面的反作用力把蛇体推向前方。这种运动方式能使蛇身直线向前爬行。第三种,伸缩运动。蛇前身抬起,尽力前伸,接触物体,蛇的后半身跟着往前缩,这样交替伸缩,蛇就能不断地向前爬行。既然蛇爬行时有不同的弯曲动作,那么,苏秦嫂子“蛇行匍伏”的“蛇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从高诱的注释“勾曳”来看,苏秦的嫂子应该采取的是履带式运动,不是蜿蜒运动,她的身体是“勾曳”着朝苏秦走进,也就是直线前行,但上下弯曲摇摆,不是左右弯曲摇摆走向苏秦的。再说,左摇右摆很难让人看出跟“后卑”的举动有什么关系。
上下弯曲、摆动就能表现苏秦嫂子的“后卑”吗?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跟古代下拜的礼制联系起来考察。凡拜必下跪,所以《说文》足部:“跪,拜也。”可见“跪、拜”是同义词。《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肃拜,以享右祭祀。”孔颖达疏:“‘九曰肃拜’者,拜中最轻,惟军中有此肃拜,妇人亦以肃拜为正。”《仪礼·士昏礼》:“妇拜扱地,坐,奠菜于几东席上,还,又拜如初。”郑玄注:“扱地,手至地也。妇人扱地,犹男子稽首。”贾公彦疏:“云‘妇人扱地,犹男子稽首’者,妇人肃拜为正,今云扱地,则妇人之重拜也,犹男子之稽首,亦拜中之重,故以相况也。”可见,古代妇女下拜的正礼和军中下拜的正礼都是“肃拜”,妇女“肃拜”加“扱地”,也就是下拜时手至地,就相当于男子的“稽首”礼,也可见“肃拜”手不“扱地”。在新婚时之所以“妇拜扱地”,比“肃拜”礼重一些,是因为她刚刚做新娘子,拜见公婆需要行大礼。
男子的稽首礼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下拜的人要屈膝跪地,左手要按在右手上,支撑于地,缓缓磕头,头额触地,在地上停留一会儿,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先秦古书多次提到“再拜稽首”,指先“再拜”,然后“稽首”,这就更加郑重其事了。“再拜”的“拜”跟“九拜”的“拜”意义显然不同。“九拜”的“拜”包括“稽首”等九种,这是上位概念,相当于带有“跪”的各种拜礼;“再拜”的“拜”跟“稽首”并列,这是下位概念,应该也包括“跪”,但可能只包括拱手、低头、弯腰等动作。段玉裁《释拜》说:“凡言拜手稽首、言拜稽首,言再拜稽首,皆先空首而后稽首也。”可见段玉裁认为“再拜”的“拜”相当于“九拜”中的“空首”礼,也就是先以两手拱至地,再将头低下来接触到手,但是头不触地。《庄子·徐无鬼》:“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黄帝拜见神人大隗,遇到牧马童子,深有所得,于是对童子“再拜”,然后“稽首”。《左传·成公二年》:“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这是晋国的大臣韩厥向齐侯行臣见君之礼。《礼记·燕义》:“君举旅于宾,及君所赐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成拜,明臣礼也。君答拜之,礼无不答,明君上之礼也。”这些都是礼上加礼,极为隆重的。
什么是“肃拜”?《礼记·少仪》:“妇人吉事,虽有君赐,肃拜。”郑玄注:“肃拜,拜低头也。”一本作“拜不低头也”,看来应该作“拜不低头也”。《朱子语类》卷九一:“问:古者妇人以肃拜为正,何谓肃拜?曰:两膝齐跪,手至地,而头不下,为肃拜。”段玉裁《释拜》:“肃拜者何谓也?举首下手之拜也,妇人之拜也。”可见妇女下拜时正礼是不低头,但要下跪。但妇女不可能总是遇到吉事,因此不可能总是行肃拜礼;她必然会遇到凶事,遇到凶事则要行手拜礼。行手拜礼,跪拜时手要触地。《礼记·少仪》有一段话谈到妇人肃拜之外下拜的礼仪:“妇人……为尸坐,则不手拜,肃拜;为丧主,则不手拜。肃拜,拜低头也。手拜,手至地也。妇人以肃拜为正,凶事乃手拜耳。”结合郑玄注可知,妇人替祖姑做尸主时,也是肃拜;作丈夫或长子的丧主时,因为是重丧,所以用稽颡礼,“颡”是“头额”的意义,“稽颡”指头额要触地。至于其他的轻丧,只要行手拜礼即可。总体来说,妇女行礼比男子要轻一些,耗费的体力要小一些。
在春秋时期,偶尔也有妇女在原来礼仪的基础上,行礼行得重一些的,但极少见。《左传》记载,穆嬴是晋襄公夫人,晋灵公的母亲,晋灵公叫夷皋,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晋襄公逝世后,尽管夷皋已经被立为太子,而且赵宣子曾向襄公许诺辅佐夷皋当国君,但是考虑到襄公逝世时国家多难,夷皋年幼,大臣对让谁继位为国君有不同看法,都将夷皋晾在一边。这时候,夷皋的母亲穆嬴急了,为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决心大干一场,她向当时晋国的执政大臣赵宣子行顿首礼,顿首要磕头至地,这是男子“九拜”之一:“穆嬴日抱大子以啼于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适(即嫡)嗣不立,而外求君,将焉置此?’出朝,则抱以适赵氏,顿首于宣子,曰:‘先君奉此子也而属诸子,曰:“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赐;不才,吾唯子之怨。”今君虽终,言犹在耳,而弃之若何?’宣子与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逼,乃背先蔑而立灵公。”古人说,这是因为她有求于宣子,非礼之正也。
苏秦的嫂子拜见苏秦,这属于吉事。但苏秦的嫂子因为各种复杂心理,所以她这次行拜礼很特别,打破常规,还没有走到苏秦跟前下跪,就先低下身子,“匍匐”而前,这是正礼里面没有的内容,是苏秦嫂子的自选动作,目的是表示自己对苏秦的顺服;接着跪下,昂头行肃拜礼,这是采用妇人在吉事场合的正礼,同样是表示顺服,古代的拜礼都是表示顺服的意思;然后又“匍匐”而前,又跪下,昂头行礼,反复进行四次,既有遵循正礼的,也有肃拜正礼所没有的卑恭。行礼达到四次,高出了正礼的规格,是妇人行礼的最高规格;最后才又跪下来道歉。因此,“嫂蛇行匍伏四拜”中间不能断开,“四拜”是在“蛇行匍伏”的过程中实现的,段玉裁《释拜》也是将“蛇行匍匐四拜”作为一个整体而暗引《战国策》的。如果断成“蛇行匍伏,四拜”,则容易理解为前后相承的动作,先像蛇履带式行进到苏秦跟前,行礼是在到苏秦跟前之后。既然到了跟前,就无法施展“蛇行匍伏”的卑恭姿势。点断成“蛇行匍伏四拜”,则既能反映苏秦嫂子采取比常礼更高规格的方式对苏秦施礼,又能更好地反映苏秦嫂子为获得苏秦好感而行礼之急切。还有人断句为“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这不好,这种点断没有将原文作者的真实意图领会好,没有反映出“蛇行匍伏”和“四拜”之间是交替进行的动作,是行大礼兼表卑恭姿态,“蛇行匍伏”如果指左右弯曲身体往前挪动,这跟“后卑”有什么关系呢?应该说,它没有“后卑”的言外之意,因此没有办法跟“后卑”联系起来。至于“自跪而谢”,则是另一层意思,是道歉。
苏秦的嫂子感到以前对待苏秦的态度可能会使苏秦对她产生报复心理,现在苏秦发达了,回到家乡,她自然有些畏惧,同时又贪恋苏秦的权力,希望小叔子能看在亲情的分上给她一点实惠。为了补救,她不敢对苏秦有丝毫怠慢,先“蛇行匍伏四拜”,身子爬行着,履带式地往前挪动,向苏秦行四拜之礼:一方面,她要表现出恭顺、服软、谢罪,所以就得“匍伏”前行;另一方面,得按照当时妇女行拜礼的方式,抬头下拜,造成身子前后晃动的动态,这就像蛇在走路了;然后“自跪而谢”。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八“百拜”条注意到苏秦嫂子的“四拜”:“此四拜之始。盖因谢罪而加拜,非礼之常也。”顾炎武从苏秦嫂子行非常之礼的角度思考问题,很有启发作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