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安然《奔月记》
北京文学 2021-07-04 15:00

1

我只知道有人登上过月球,却不知更多的详情。和大多数呼吁脚踏实地的人一样,偶尔,我也会认为宏大之事不必细考,那些离日常太高。

神话已远,嫦娥吴刚渐渐被人遗忘。现实则是,人类迄今,共有12人登上过月球,这事发生在1969至1972年。此后,人类放弃了热情和好奇不再登月,原因不明。

白云苍狗,地球愈加躁动喧哗。而月亮,回归了应有的安宁。

2

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清凉的大山里,我沿着一条轰轰作响的溪水顺流而下,目光透过溪岸上高大的杉树林,急切地投向对面那条横亘东西的绵延山川。

这是夜间七点半,按照风俗,昨夜我闭门不出,任由农历七月十五的明月,独自在大山里升起又落下。

现在,七月十六的月亮要出山了,我再也浪费不起了。隔了宽宽的溪谷,远远看向东边,逶迤的山川黛蓝如一条长丝带,山棱线上已经折透出一片月辉。可惜,杉树林却很不解风情地遮住了我期盼的目光。

从月辉浓度判断,月亮此刻尚在山的那一边,必须顺流急跑,奔到一块没有杉树的开阔地,才有可能赶得上,以庄严之态迎接明月出山。

于是,长长的坡路上,投下了一个女人撒脚狂奔的身影……

我这么努力地在深山追月,气喘吁吁间,突然就想起那12位上过月球的人,他们若是看见这一幕,是理解赞许呢还是诧异哂笑呢?

这些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回归地球后,是以怎样的世界观重新归置、看待人间万事?这是我心中一个大大的谜。

据说,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回地球后变了一个人,他隐身起来,离群索居。别人劝他出门散心,他答了一句令所有地球人词穷的话:“我连月球都去过了,地球上还有什么地方吸引我呢?”

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看到了什么?如果吴刚真的在那儿,肯定万分感谢他的到来——从此,东方人再也不会在口口相传里,令他砍树不止了。而那棵可怜的桂树,也可以休养将息从此再不受那刀斧之苦了。

阿姆斯特朗当然没有看见这些,但也远不止那些令地球人扫兴的坑坑洼洼吧?据说,他的“看见”,是美国五角大楼拼命要保守的机密。

好在我没有去过月球。好在,我也没有可能去月球。所以,地球上的一切,都对我有足够的吸引力。

沉醉于顺水追月,表面上看是受着浪漫好奇的梦想和情感驱使,细思起来,置身于大自然的人,和月亮之间存在有一种神性的应和,人们对月亮的崇拜始自远古。如我,根本无力抵挡明月出山时的刹那诱惑。从某种意义上看,我的下意识奔月,与嫦娥奔月无有分别。嫦娥的诞生和长生,正是得益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嫦娥。可以这样说,一代一代地球智人的奔月冲动,最终导致了登月壮举的成功。

那天我终于追上了月亮出山。

怦怦怦怦,心头一只小鹿跳起老高。我伫立在溪岸这边,担纲着山月大舞台上唯一的人类主角。按住胸口,深呼吸。安静,再安静。凝神远眺对面山岭上徐徐升起的圆月,期待着有超越日常的看见和照耀……

“哗啦”一下,一轮超级大圆月跳上了山棱,其形之大,其光之亮,平素难见。迅即,暗昧的夜晚亮如白昼,满世界铺洒开月光:山棱上是月光,山谷里是月光,眉眼发梢是月光,心头身上是月光。岩崖草木是月光,那“哗哗”作响的溪水上,跳跃的也是月光。

这是我平生没有过的“看见”。原来,如同阳光,月光也是可以刹那之间光耀一方天地。她竟然可以,把一座座青山点亮成一座座白色的山。而我,周身同样被月光染白。这一幕,把我深深震慑,我像个傻子,竟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一动不动,杵在雪亮动人的月光里,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有三五米长,而泪水,也在月光的召唤之下汩汩而出……

这是傲秀于日常的正大月光,清灵灵地,在巍峨群山里,雪亮无声,汩汩崭露绝世风华。一个偶然,我遇见了它的庄重稀世之美。几年过去,内心之铃依旧持久摇响:如果可以描画它,它一定会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一幅画。可惜,我无能,做不到。台湾学者蒋勋和一群朋友去到一个大峡谷,也遇到过同样的月光。他用了三十年,屡试不成。最后,在放弃所有技巧之后,他画出了那一晚惊心动魄的秋月之光。

大自然有着宏大的善意,它会选择一些人,让他们有机会领略觉察天地间最好的东西。我深信,蒋勋的画笔,复活的,不仅仅是他和一群人相共的月光,同样也是我的私家月光,更是天地乾坤的至善之光。

好的东西,就该得永生。

3

胡兰成讲析老子,言“美与善必随好运而为人所见”。

我亦有好运,领了天地恩典,故而生着随喜心意,要把深山的月亮拿来努力言说,以答谢月神仁慈于我的美和善。

那天是农历九月十四。夜凉如水。空山无人,唯我独共。

山路在隐约的月光下泛出浅光,山野静谧,无虫鸣,无人声,无市声,万物静默,唯有溪水潺潺。我独行在彩云遮掩的月光下,听得见内心的说话。

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不着一言。

人和月亮的对话,似乎正在发生,又似乎早已结束。

无法相信,自己竟是独个拥有了一轮深山的月亮。

山中情况陌生,完全不知路有多长,只是向东向东,以微微的喜悦去迎接东升的月亮。

时值深秋,席卷全国的冷空气正横扫南下,夜空满布薄云,若明若暗,月亮时而躲入云层,时而又破开云层,把清辉展示于独步深山的我。每回她从云朵中搏杀出来,那圆圆的模样毫发无损。看见倾慕着的女神征战凯旋,真是心花怒放,忍不住叫好。甚至于,听见了云朵退让的声音,月神亮相的声音,当然,还有我内心欢呼的声音。

我独行在海拔1700多米的高山之巅,在威仪而美丽的月光底下,无怖无恐,无畏无惧。稍有可惜的,是我终于没敢攀上最高的石云峰,看不见月亮冲破云层,高耸于天庭光洒群峦的辉煌壮举。

在那里,白鹇松鸡会在月光下起舞吗?金花鼠会不会在树梢上追逐撒欢儿?大灵猫小灵猫会结伴在灌木丛里散步吗?清风呢,任是它怎样用力,也割不断那无垠的如水月光吧?

顺着月光,往更低的山谷望去,起雾了,早先遥遥望见的三两盏灯火模糊起来,高高的天庭上,月亮和彩云的搏杀游戏没有停止。今夜一颗星星也无。万物安详,我也安详。

突然,我看见了自己长长的身影。月亮在上,我并不抬头相望,而是东挪挪西闪闪,喜悦又好奇,兴奋又冷静。

我挪闪,我的身影也挪闪。我收脚,我的身影也立定。

一时,薄薄的伤感细细袭来:红尘经年,偶尔也见新月如弦,偶尔也见满月堂皇,但是无一例外的,在满城灯光的污染下,我很久不曾见过自身的月影。记忆里月光照拂我是在童年。那久违的小小的影子,今夜再见已经变得很长。没有月光的忠诚做伴,一个女子的长大,总显得有些突兀奇崛,像一颗来历不明的种子,自作主张就生根发芽开花结了果。

迷恋月光的人清安洒然,自有一种好情怀,但在人海中,她其实是孤独的。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在世人络绎不绝扑向大自然的行旅之中,很少听到有人详尽描述月亮唤起的冲动和感受。人们津津乐道最多的是,云海、日出、山花,以及绝壁秋色;有些人,会说起落日,甚或是一只松鼠、一只苍鹰;还有难得的一人,详尽描述了邂逅林中万丈霞光的微妙感受;另有一人,则讲了山溪侧畔的一团团萤火虫……

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说过城外的月光!

与此同时,“明月”二字,却在当代文字中高频使用,人们醉心于纸上的月亮,却忽略了去追奔天宇中最真实的月光……

这么想着,夜已很深,云层突然增厚,月亮不见了,怏怏复怏怏,转身回向木舍。今夜月光下的漫游画上句号了,对明晚月亮的期待就已经升起。从前丢失的月光已然无从回照,这深山月影下的独行,却充满了卸下红尘负累的轻松。

一个转念,心满意足。

归程中,像是听闻谁在耳语,忍不住东转向后,竟见满天的云不知其踪,唯有一根切面整齐的云条托着一轮圆月,天幕如洗,群山万壑臣服于明月的威仪之下,万物缄默,任我猜谜。一时,我冲动不已,惊动欢颤于突然而至的崇高大美,一颗心柔软再柔软下去,软到如水一般承接不起。

“啊——”“啊——”,我迎着圆月,伸展双臂,放肆地在山路上旋转、欢叫,像远古山洞里的女祖,语言尚未成形,只能用简单发声,来倾诉对于一团圆月的敬畏和爱慕。步子慢下来,一步三回头,月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惬意又自得。

如果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一回遁离红尘独对月亮的片刻逍遥,该有多么好。唯一要记得的是,除了带上自己的影子,你并不需要多余的陪伴。要知道,就连嫦娥,也不过只有一只娇弱的玉兔做伴呢。

月亮爬得很高了。明亮的月光铺满山谷。晚来风急,踩着山溪流泉的节拍,告别这世外哭不出的美丽与安详,我踏月归去……

无论红尘内外,总有一样事物让人无比安宁。举头望明月,心头有一亿朵莲花徐徐打开。是否有人相信,今夜我投向月亮的目光,其实可以共地老齐天荒!

4

这是一个好春。

下午在山谷中读书、晒太阳。听风声鸟语,发呆,看云观雾,回到木舍已近五点。猛然记起这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月亮该圆了。

一念既出,眼随心动。举目东面山川,巧得令人啧叹:一轮圆圆的皓月,这一刻正爬过山棱线,一半在山下,一半在山上,跃入眼帘。下意识读了时间:17点55分。春季的月亮竟是这么早,像是我的意念将她唤出天宫。

我端然,迎对东方,目光专注,一心一意守候明月升起。世人习惯了去拥抱日出东方的磅礴热烈,而疏忽了“月出东方”的巨大静谧和吉祥。对比之下,比之日光的激情昂扬,月光的谦逊内敛同样令人心中布满圣洁之感。

细作分辨,同样是月光,在家门口和在旅途上,它如雪的光芒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屋外的月光,铺陈在平常环境里,其意义也变得平常。旅途上的月光,却能持久地唤起旅人心中的神性情感,原因大概在于:摆脱了日常纠葛,不再费心俗世的起承转合,身心可以专注于接纳破译自然的密码。

所谓“与天地精神往来”,就应该是与俗尘毫不相干的一件美好之事!

现在,羊狮慕的春月,在我谦卑的迎候中缓缓跃出山棱,升上天空。月色清华,我连一个赞美的词也吟诵不出。

春夜的天宫,不似秋夜蓝得通透澄明。它的蓝,是颇有分寸和厚度的灰蓝。如果说,秋夜之蓝带给人无边的遐想和自由,那春夜的蓝却是教会人收敛和自制。共同的一点好在于,无论春秋寒暑,月亮的光芒总是那么宜人。遥遥的月光,总是呼应着一代一代人类内心的光芒,与太阳星辰一起,启迪和照耀着我们尊贵又卑微的生命。

蒋勋在《舍得,舍不得》中,写到《月光的死亡》,文中悲惋高度工业化的时代,过度的人工照明,使得一月一期的圆圆月光,不再是人类的共同记忆,他呼吁要找回“光的圆满”。

我在深山春夜里读到,心生戚戚。

半夜时分,推开木舍里大大的木格窗,惊喜不备中,月光和我撞了一个满怀。

随即,安住于饱满的喜悦中,我进入了一个宁静的梦。

5

我最近一次在深山奔月,是八月的一个黎明。

这天是农历七月二十——我不太清楚,该不该把这轮月亮算到七月十九。不可思议,在大山里才突然意识到,月出月落是跨了两个日子的。更无知的是,此前我一直以为月亮从来都是东升西落的。

不到五点,踏上凌云栈道。一路看见,星月皆隐没于满庭薄云中,曙辉未亮,天地一统于将明未明的昏暗里,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即如是。秋虫在山径两旁呢呢哝哝。想象着大峡谷里万物即将苏醒的样子,确知自己正在独拥一个世人睡梦中错失的美妙黎明,我安宁肃穆的外表下,深藏着浩大的喜乐——真正的幸运和富足,就是私有世人用钱买不来的一段曼妙时光,或者一帧绝好风景吧。

栈道迂回曲折,凸向山谷处光线勉强,凹进处则被树木岩石遮住薄亮,一片黑暗。我承认,喜乐的背后也生出了些些害怕。谁不害怕黑暗呢?谁知道黑暗里藏着怎样的阴谋呢?远祖们面对森林的黑暗有过怎样的恐怖,我们的血脉基因里就藏着怎样的胆怯。

心存至诚,吉祥自来。像是一种奖赏,不过三两分钟后,月亮竟然在右侧天空破云而出,原本冥昧暗沉的山谷,瞬即铺满银光。我精神一振,悄言私赞自己:好人品,连月亮都跑出来壮行了。

在壮阔的峡谷里踏月独行真是奇妙。城市里已经无月可踏,乡村明月也早已与我们疏离,在这远离人寰的高山之巅,一轮友好的明月却恰如其时地,护佑着一个自然朝圣者的破晓独行!在人类的文化史上,多少大小画家往来于人间,多少大小诗人往来于人间,他们,画过这幅画吗?写过这首诗吗?

月光底下,朝圣者轻轻踏步,一步一步犹如清莲徐开,心头涌动多少情感:神圣、贞静、浪漫、感恩、富足……

这些情感,洁净有光,温柔沁亮未来而将来的岁月。

多少回进山,多少个月明之夜,我都想象过在月光下穿行峡谷的“壮举”,终因胆量不够没能梦圆。

一天,有人相告,前年中秋夜,一群工人攀上最高的石云峰顶过节,头顶蓝天上是皎皎圆月,脚下山谷里是壮观云海……闻之,我为自己没有福分在场而失态顿足。想来,这中秋月夜的无边浪漫和巨大安详,若是被一群诗人有幸邂逅,人间又该流传多少美丽的诗篇?然而,事情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大自然就愿意把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奖励给一群不写诗不懂诗的人,或许理由在于:只有通过他们不加修饰的朴素口碑,才能给听者留足想象的画面空间,从而加深对大峡谷的向往?

比如我,对于大峡谷的月亮就向往久矣。不承想,一个八月的黎明,一轮明月会大方地应和我的心愿。最最重要的,这是我一个人的月亮。无从知道,这一刻,苍天之下还有谁会如我这般,戴月独行于高山深谷?如果这个人存在,是否可以把他(她)视作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我?

我一定有过在深山生存的基因记忆,一番黎明踏月,就好比是一次注定要完成的邀约回访,完成了,人生就此补上了一个先天豁口,生命从此又圆满了一分。

月亮有贞静之德,人生也有贞静之好。这好,就是把身心全然敞开,托付归置于大自然怀抱后的美满收获。

月辉如水,潺潺流过大山空谷,山谷中人受洗而出,身心俱洁,颜容贞静:亦无心事可动,亦无感叹可生;忘了无常流变,忘了悲欢离合;也不说永恒,也不叹轮回。万念俱静,风烟俱平。那一刻,她就是月光,她就是山谷,她就是含玉吐露的草木,她就是呢呢哝哝的秋虫,她是那群将要醒来的小麻雀……她是万物,万物是她。

这应证了一句话,“在浩渺的天空之下,孤独的人要想保持个性很难。”

那么,断舍个性,消解自我,物我同一,天人合一,这该是生命很好的结局吧。

6

阿姆斯特朗去世前,希望将来有人可以把他留在月球上的脚印抹掉。记得他当年在月球上说的却是:“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阿姆斯特朗两次离开地球。

第一次离开,他有着当代人类共有的骄傲和自大。

第二次离开,知道自己永不再回,他不再沉默,而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承认了人类的渺小,要把月球上那个充满个性又有几分狂妄的脚印抹掉。据说,他因窥见了比人世秩序更强大的宇宙运行法则,才选择了后半生当个乡村牧师,在地球上隐居缄口。

这个男人2012年谢世而去,我想,很多世人都听懂了他最后的悲欣交集欲说还休。

登月改变了人世间的许多,一些人由此走向了神性,一些人因之更加理性。科学可以抵达月球,却抵达不了血肉构筑的人心。

我却依旧还是我,月亮也依旧是月亮。这个八月,羊狮慕的月亮从贞静中来,到贞静中去。我相信,相较人类,它才是真正的永生之物。

安然,中国作协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2000年开始写作。作品计有二百万字,收入多种选刊选本。曾获第三届、第五届老舍散文奖,《散文选刊》2013-2014年首届“新经验散文奖”,《北京文学》2013—2014双年度优秀散文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和多部散文集。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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