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山海情》获四项白玉兰大奖:打破“固化”的题材印象,引发最广泛而深刻的共情
文学报 2021-06-13 16:00

6月10日晚间,第27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颁奖典礼在上海举行,奖项悉数揭晓。多部年度“爆款”同台竞技,让本届白玉兰奖被网友称为“史上最强”。最终,《山海情》获得包括最佳中国电视剧、最佳男女配角以及最佳摄影四项大奖。《觉醒年代》则摘得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原创)、最佳男主角三项大奖。这两部电视剧成为了今年白玉兰奖的最大赢家。

在这两部电视剧播出期间,我们邀请了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饶曙光分别撰写文艺评论,深入探讨两剧从艺术审美到精神内涵的独特品格。今天将这两篇深度评论再次带给大家。

提到扶贫题材的电视剧,很多人的印象中不乏渲染悲情疾苦和夸夸其谈的刻画。由正午阳光出品的“理想照耀中国——国家广电总局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电视剧展播”剧目《山海情》,收官后豆瓣评分高达9.4分,受到各年龄段观众的追捧,一跃成为今年的爆款剧。由国家广电总局主办的《山海情》创作座谈会上,也对于这部在开年形成一种新的“电视剧现象”的作品予以了深入讨论。可以说,《山海情》打破了这一题材创作中的“固化”呈现方式,书写了极具时代精神和民族特色的“主旋律扶贫剧”新篇章。

作为一篇“命题作文”的《山海情》,其故事背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宁夏西海固的人们在党和国家扶贫政策的引导下,在福建的对口帮扶下,通过“吊庄移民”等一系列途径脱贫致富,实现“黄沙戈壁”到“塞上江南”的变迁。平平无奇的故事在《山海情》主创们手中亦从“干沙滩”化为“金沙滩”,其可贵之处正在于秉持现实主义深化创作态度,扎根人民群众生活基调,挖掘人物内心情感、激发最广泛而深刻的共情的同时,不忘融入了深刻的思辨。

可以说,《山海情》为扶贫电视剧树立了美学新范式、新美学范式。

立足现实·聚焦情感·不忘思辨

——《山海情》的美学新范式、新美学范式

接地气的故事引起共鸣

《山海情》首播后,许多人纷纷产生共鸣。顺着电视剧里吊庄迁村、通电通水、种植蘑菇等情节联想到以前的回忆,找寻与以前的自己、父辈们经历的相似之处。这样的共鸣建立在对《山海情》呈现的时代和地域真实认同的基础上。作为一部扶贫剧,《山海情》并未带有“自上而下”的讲述色彩,而是立足群众的平民视角,展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现实矛盾,十分接地气。

编导、演、摄录美化服道每道工序都秉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精准把握每个环节中的细节。在贫瘠广袤的西海固、在黄沙肆虐的戈壁滩,每个角色的脸上都留下被风沙鞭打过的痕迹,粗糙皲裂若干渴大地的皮肤、纵横交叉若沟壑的皱纹,杂乱枯黄像植被的胡渣,他们的“脸”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除却外形,大多数演员表演中的细节也彰显了与自身与角色的高度贴合。刚到西北留下“意外”的鼻血的福建干部陈金山,开会时自顾自挠着腿的村民,扒过火车一脸煤灰的张主任……电视剧于点滴细节中塑造了真实可信的乡村平民形象。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观众津津乐道的方言。播放平台发布了方言版和普通话版《山海情》,但是观众在网络上纷纷“友情提示”其他观众,“一定要看原音方言版!”方言一直都是现实主义影视创作的重要呈现方式,也是“地域美学”的重要载体。对于一部讲述宁夏西海固戈壁滩故事的影视剧来说,方言的缺少只会成为它的缺憾。当西北官话一响起,西北的那片土地、那些人虽未见影像便已在心中有了模样,平面的角色瞬间有了精气神、立体起来、生动鲜活起来。在《山海情》中方言亦宛若一味调味剂,为这深埋在贫穷中、泛着西北苦味的故事增添些许笑意和温暖。张嘉译饰演的马喊水操着西北话时不时蹦出一两句“野生”台词,郭京飞饰演的陈金山一口“时髦却又费解”的闽南语,承包着《山海情》中的许多笑点。于是乎,西北话“大战”闽南语也成了《山海情》的看点和亮点。当然方言在电视剧中使用更贴合“扶贫剧”这一题材的表达,普通话的成功推广难免让各地方言显得“土气”,方言成了一种尚未走入现代化、带有贫困和落后色彩的暗示;因此当闽宁镇建成,主角们纷纷在工作中说起了普通话,这一语言上的转变不就是扶贫成功的巧妙暗示吗?

在呈现真实生活状态的同时,不同于传统扶贫剧在现实矛盾的呈现上避重就轻、以喜避实式的基本套路,《山海情》的编导们并不避讳现实矛盾的呈现,毫不掩饰地揭示贫穷所滋生的各种社会痛点和难点。马德宝外出打工,误入“盲井”一般、毫无安全保障的小煤窑,受伤后受到煤老板冷漠的驱逐;穷得吃不上饭的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扒车”,即使明知这是犯罪行为;白老师的学生未满16周岁却被家庭要求退学打工;企业好心捐赠的电脑甚至无法开箱,因为没人会用……这些对常见于真实底层生活和社会新闻中问题不加修饰地表现,应当说体现了一种现实主义态度,一种彻底唯物主义的精神。钟惦棐先生说过:电影不搞现实主义就会脱离观众。同样,电视剧不搞现实主义、不接地气也同样会脱离观众。为了赢得更大层面的观众,我们要大力提倡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深入生活,关注老百姓的疾苦,直面现实,直面矛盾,让观众看到真实的、尤其是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如此方可引起跨地域跨时空跨越阶层的共情共鸣共振,建立起共同体美学。

真情实感触发广泛共情

在各种类型电视剧“卷”起的市场中,脱贫攻坚题材影视剧的创作范围比较狭隘,其题材必须依附于“农村改革”、“扶贫计划”等农村文化,其画面上多以粗布麻衣的农民为主体,脱离都市剧的“时尚”气质、脱离古装剧的“唯美”气质,往往与年轻观众群体产生审美上的差距,很难引起他们的观看兴趣。加上背后具有“政治任务”的意味,不少观众也为人物脸谱化、台词口号化、桥段符号化的扶贫剧安上了说教、煽情等刻板标签。

《山海情》不同于传统的扶贫剧,许多观众自发地播放第一集,继而停不住地一集一集追下去,看完结局后仍意犹未尽,甚至询问着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第二季。如此观剧离不开情节节奏快、情节密度高的安排,但是《山海情》故事情节本身冲突性并不强,却让观众达到“沉浸式”追剧的效果,更多的还是依靠剧中每个背朝黄土戈壁的角色塑造、每一个演员都向着角色贴近贴近再贴近;当然更重要的仍然是真情实感,以及真情实感“不违和”的传递和表达。

《山海情》主创们主创团队扎根人民和生活,花了大量时间进行调研、采访,亲历者鲜活的群体记忆和个人经历冲击着他们的心灵,在创作中拍出真情实感,触发了广泛的共情。因此《山海情》不仅仅是在阐述一个地区的物质发展历程,更聚焦放大其中的“人”,将国家建设与个人命运紧密相连,以个体经历、情感为叙事基点,于并非说教式的、“生活流”般平凡、琐碎的情节,自然而言流露出来出细腻、朴素的情感。当不甘成为贫穷牺牲品的水花收到初恋身上所有的钱与嘱托;当朴实无奈的乡村老师带领孩子们高声唱出“春天在哪里”;当被自责与愧疚折磨得宝看到失踪归来的尕娃……沉浸在角色的经历和情绪中的观众,生而为人的各种伦理情感在一点点细节积淀中最终喷薄而出化为眼眶中的温热。

《山海情》的情感力量不仅震颤着亲身参与国家建设的祖辈父辈,由于主角们都是乡土中国中的年轻人,这段扶贫史亦可看作是一群年轻人的成长史、情感史,从而突破了年轻群体阶层的认同。

如果说单是角色们的情绪、情感激发观众普遍的共情,这是不够的,通过一系列的扶贫工作,所有的亲情、友情、爱情最终升华为一种价值观层面的国族情感。那是一种在隐匿在宽厚温润的西北话、潜藏在尘土里起起落落的深耕与汗水,艰苦奋斗的生命韧性;是存在于东西协作扶贫两方、镌刻在闽宁镇名字中的朋心合力;是中华民族共通的渴望改变命运、实现富强的执着信念以及中华民族一家亲、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

前段时间,电视剧《装台》也受到了观众的追捧和评论界的高度评价,最根本原因就是电视剧把镜头对准了城市的底层民众,真实地表现了底层民众的生活和情感的状态,体现了一种电视剧创作应该眼睛向下、更加关注底层民众的这样一种创作视角和态度。相比之下,一些脱贫剧创作者从未走近真实脱贫群体内心,摆脱不掉精英视角,缺憾真情实感的描摹,因此也无法获得观众的认同。

寻根之旅彰显思辨性主题

脱贫攻坚题材电视剧创作被“固化”在回望贫困之态、凸显扶贫之难、激发脱贫之志上下功夫,生动诠释精准扶贫战略的重大意义和艰难过程。一些扶贫剧常常满足于此成为政策的“宣传片”,缺乏思想性,难以令人信服。一部能引发观众的共鸣共情,令观众为之认同的扶贫剧应当以其立场和深刻的思想性彰显题材深度所在。《山海情》不仅单纯地宣传攻坚扶贫,讲述时代的变迁,还饱含着更为深切的考量。

扶贫是国家迈向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的关键一步,《山海情》中众人脱贫这一案例也是闽宁村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片一个片段,其间无论是种蘑菇还是搬迁的矛盾,其根本上都是传统与现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寻根与断根的文化碰撞。

在剧集最后,这一思考得到强调。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多番纠结之下,为了年轻人更好的发展同意“斩断村根”,参与整村搬迁工作。这无疑是现代文明的优越性战胜老旧传统意识的表现。而2016年,主人公们的孩子吐槽着现代城市中迎面而来的和贫穷无关的压力与精神困境,集体“逃家”回到涌泉村的行为,亦方向肯定了传统的价值。年轻一代的“逃家”与开篇主角们逃离涌泉村的画面交相呼应,这一相似的行为瞬间打通了当下与过去二十年的时光隔阂。父辈们重回涌泉村,于青山远眺,满眼皆是扶贫攻坚的成果,子辈们逃回涌泉村,极目远眺,心中是逃离后的欣喜,这一幕极富浪漫主义色彩。

可以说《山海情》电视剧既是一次扶贫攻坚的现代化之旅,也是一次具有思辨性的寻根之旅。不过,现代城市中人们物质生活充实精神生活匮乏的矛盾又岂是一次寻根之旅能够化解的呢?其实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要给观众以希望,但是这种希望不是廉价的希望,而是基于真实生活的一种希望。可以有浪漫主义的情怀和表现,但是它的底色和基调必须是现实主义,否则就是无源之水 无本之木,水中月镜中花。《山海情》坚守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真实地展现时代发展过程中的人事变迁,又关切了当前现实社会中现代人,建构起了扶贫题材电视剧的美学新范式、新美学范式。

《山海情》自始自终坚持了一种真实的、有毛边的,尤其是不完美、有缺陷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允许缺陷存在,无需避讳真实的社会矛盾,从而引发广泛共鸣;允许缺陷存在,得以摆脱“扶贫英雄”式塑造方式,挖掘每个不完美角色内心深处的情感,获得社会各个圈层的共情;允许缺陷存在,得以挣脱“宣传片”式浮于表面的表达,勉力作出深刻的思考与认识。毕竟,凡是现实性,都有局限性,相对的,也才有变革和奋斗,才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新期待。

文 / 饶曙光(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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