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商场,失踪的伙伴,逝去的时代
北青艺评
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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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一座被时光偷走的商场。上海的虬江路音像城,北京的东安市场,杭州的七堡百货……它们见证都市的繁华,目击往来过客的悲欢,经受时代的跌宕。最终,有的被彻底拆除,在城市的天际线中失踪,有的被迫转型,不复人们记忆里的模样。

最近完结的台剧《天桥上的魔术师》,则把目光落在了台北的中华商场。五家商户,九个少年,导演杨雅喆试图借此召回,消失的商场,失踪的伙伴,逝去的年代。

记忆裂缝: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

中华商场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容器。1961-1992,从建成到拆毁,不过短短三十年,却是不少台湾人重要的记忆地标。商场落成前,这里棚屋错落,是外省人可怜的栖身之所。而后,八栋三层建筑拔地而起,它们以古老的“八德”为名(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迎接崭新而多难的时代。

如果要用一句话描述《天桥上的魔术师》,剧组给出的标准答案是:上世纪八〇年代,中华商场的天桥上来了魔术师,不同的大人、小孩、青少年遇到他,都会看见内心的渴望、不足与不满,最后,他们因为魔幻时刻,创造生命中的奇迹。

似乎又是一个“大时代,小人物”的老套叙事,但事情并非如此。杨雅喆找到了准确打开故事的钥匙,那就是——记忆。

这个十集的迷你剧集,脱胎于吴明益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书里刚好也有十个故事,但改编并非亦步亦趋,杨雅喆保留骨架,重填血肉,重写故事。

 

吴明益的笔端,每则短篇都以回忆启动,文字平白,有意模仿追忆口吻。我们追随长大的商场少年们重返故地,忽而就懂得了那时候还不懂的忧伤,忽而就和那些闯进日常的奇幻物事迎面相遇。比如,厕所里的斑马,活过来的石狮子,透明的金鱼,舞动的纸人……吴明益和杨雅喆一定同意马尔克斯的说法,没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只有“真正现实主义”,魔幻飞升,无非是现实的一种。

相同的人物,在这十篇小说里穿梭往来。这一篇还是主角,后一篇就变成了龙套,就像这些人当年在中华商场里乱跑。但读着读着,我们就搞不清叙事者是谁,这篇的“我”和上篇的“我”,还是不是同一个人?吴明益说,“故事是黏土,是从记忆不在的地方长出来的。”这里没有纪实报告。吴明益的小说是对中华商场的“回忆”,而杨雅喆的剧集又是对小说的“回忆”。

所谓回忆,就是潮湿又暧昧,没有唯一的答案。鞋店的Nori、小不点兄弟,钥匙店的阿派(还有他的死党阿猴)、阿盖兄弟,眼镜店的小兰,书店的大珮、小珮姐妹,宫庙的特莉莎,杨雅喆移花接木,赋予了少年们更整全的故事线。

小说以大人的目光回眸往昔,剧集则以小不点的追忆贯穿始终,仿佛少年身体里住着个老灵魂,娓娓叙说那些“消失”。经过了大规模改写,为什么我们依然觉得,这就是《天桥上的魔术师》?

杨雅喆将裁缝店猫妖的故事,拍得如王家卫般迷离氤氲。又将小兰和阿猴那个《恋恋风尘》般的残酷青春故事,改成了《荼蘼》那样的人生AB面。而飘忽游离的魔术师,变成了每集固定的登场人物,并获得了比小说更明确的表意——人间菩萨。但万变不离其宗,杨雅喆始终抓住小说那句点题之笔:“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Nori消失了,特莉莎消失了,小珮和她的父母消失了……就连讲故事的人——小不点也险些消失。

消失,才让我们意识到曾拥有过什么?不想失去什么?

时代造像:八〇年代的死去活来

上世纪八〇年代,是中华商场“死”前的最后时光,也是整个南方岛屿的特别时刻,经济腾飞,社会开始松动,从戒严迈向解严。

柯裕棻说,“铁道还在的时候,任何一列西线北上的火车进入台北都心之前,都会先经过萧条的清代旧城艋胛,经过喧闹的日治旧区西门町南侧,经过叮叮作响的平交道,再经过中华商场的后面——这几乎是穿越近代历史的光阴序列……也因此,中华商场总是外地人最早看见的台北日子。”

剧组耗资1.5亿新台币重建了中华商场,杨雅喆能复活中华商场和上世纪八〇年代吗?最初的冲击来自第四集,没人想到,杨雅喆会将白色恐怖的阴霾,投向大小珮姐妹。大小珮和小不点他们,向同学贩售名为“笑刊”的政治讽刺漫画。而姐妹俩的父亲柴爸是隐没于世的读书人,念过西南联大,现在偷偷翻印着违禁书刊。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怖。在阿盖眼里,监视柴爸一家的秘密警察,仿佛马头人身的怪兽。最终,正是这些怪兽将柴家推向火海,大珮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而在小说里,这场大火无涉政治,更像是悲情的宿命使然。大珮失魂落魄回到学校,遭老师呵骂:如果早点举报家人,就不会落到如此境地。猛烈的教鞭抽打下,大珮抬头反问:老师会举报自己的父母吗? 

不知大珮是否还记得她曾与妹妹读过的那首诗?彼时的她们尚不知,这些控诉时代的诗句,也成为她们命运的谶语:

天空为什么只有一种蓝/草地为什么只有一种绿/夕阳没有禁云朵游行/南方出生的焰火/不曾勒令北方沸腾的锅炉闷声/枪支却在五千年的暗夜响起/众神制作出一张没有梦的床/拔去羽翼/飞鸟才有返家的归期

此外,Nori的故事变成了一曲跨性别者的哀歌,特莉莎的故事则隐微传达着性侵少女的窒息。这些统统是杨雅喆的新编,而他的野心早在剧集的片头就昭然若揭。映衬着罗大佑的《之乎者也》,一帧帧旧照浮现,宛如打开上世纪八〇年代的时光相簿:缅怀蒋经国逝世,股市交易所兴奋的脸孔,当街肢解孟加拉虎……时代的迷狂、眼泪与凶暴,呼之欲出。

批评的声音指出,杨雅喆将中华商场又拆了一次。上世纪八〇年代,何来如此明目张胆的性别霸凌,白色恐怖也早已变成虚弱的远景,禁忌读物惹不来杀身之祸。

杨雅喆说,“虽然活过了上世纪八〇年代,去过中华商场,常去佳佳唱片,但也不代表我有半点情怀,中华商场拆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开始没有很想拍这个年代。”真正吸引他的,是“书中写到的小孩、青少年和失意中年人”。对导演来说,更重要的,或许不是为旧时代还魂,而是为今日造像,如何从中华商场的大人小孩身上,看见我们自己。

Nori这个樱花少年的故事,也是玫瑰少年的故事。特莉莎的故事,也是林奕含的故事。白色恐怖的故事,如果把它的内核理解为,对权力的警惕,免于恐惧的自由,那么,这也是今天仍会上演的故事。

政治,性别,权力,这些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时代议题。在杨雅喆这里,上世纪八〇年代,因为失真而死掉了一次,但也因为失真,又重新活过来。它就是现在。他们,就是我们。

文 | 淹然  编辑 | 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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