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2020年,对中国电影来说,度过了最不平凡的一年。受疫情的影响,电影市场经历着一场艰难的复苏、突围和蜕变,电影产业感受着从创作、制作到发行的全链条震荡。
无论是中国电影票房首次全球“夺冠”,还是海归派新生代导演的“荞麦疯长”,抑或全国电影院线闭门静默的“一秒钟”,这一年,中国电影有太多的离愁和悲欢。笔者关注的是,在连续18年增长后,中国电影第一次放慢脚步,让人们难得地体味到了停顿的意义。疫情让很多东西回到了原点,虽然不是推倒重来,但能窥见初心。
故事、技术和场景,这三个影响未来电影发展的变量中,真正具有决定作用的因素,始终是人。在挖掘主流价值方面,刻画好个人和时代的冲突;在发展电影工业同时,处理好技术和人性的边界;在顺应院网融合趋势下,调适好供给和需求的距离,这是大银幕未来要解决的问题。疫情是一张测试纸,也是一帖催化剂,倒逼我们冷静思考在全媒体语境和泛娱乐潮流下,电影的破局、突围和再生之路。
旧梦新表:下沉的创作初心
这一年,旧梦新表。
大批年轻导演面孔不断涌现的同时,三位重量级导演的新作引人瞩目。他们是“60后”管虎的《八佰》,“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的《一秒钟》以及“北漂港导”陈可辛的《夺冠》。从创作角度观察,这三部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初心。简单地说,导演们各自圆了自己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梦。
战争片似乎是许多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男性导演心中的结,当然,这也像一场庄严的成人礼。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在推动导演和自己“拧巴”,管虎的《八佰》筹划了整整10年,本子先后打磨40余稿,这是他和华谊兄弟合作后,最早想启动的项目,但是,当时条件无法满足,项目被搁置,于是,管虎先拍了《老炮儿》。拍一部“留得下来的战争电影”,是出身电影家庭的管虎长久以来的愿望。《八佰》创下了疫情期间单片的全球票房纪录,并非偶然。比如,战争类型片的场面调度和实景制作技术一流;人物塑造更为多维度、具有差异性。
《夺冠》让我们触摸到陈可辛心底那片柔软的湿地,那就是“80年代”。陈可辛用中国女排的故事,撩拨了很多中国人最为感触的怀旧情绪。《夺冠》的叙事颇具野心,导演用三场比赛串联起中国女排几代人的故事,观照了从1979年到2016年30多年的中国人心灵变迁。实际上,“追中国女排,看中国开放,寻八○年代”是全片的主旨。陈可辛坦言,他拍中国女排,一个很主要的诉求是,想重现那个美好的、充满希望的20世纪80年代。《夺冠》具备了体育类型片的固有元素:人们心中的英雄及励志故事,体育伦理和责任、欲望的冲突,性别偏见对运动的影响,体育对家国精神的塑造。但最有意味的还是对人物的塑造,全片最打动人的是巩俐演绎的郎平,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陈可辛总能在时代的脉搏中,精准把握到“人”的变化。
同样,让人体会到年代感的还有《一秒钟》,这是一个发生在特殊年代里西北小镇一个放电影的故事,围绕一部拷贝的抢救和修复,三个人物之间激烈冲突。全片不厌其烦地再现了电影胶片的修复过程和看电影的盛况。张艺谋说,怀念那个年代的情感,那种光影世界带给人的梦幻般情感。这是对所有从事这个行业的电影人的深厚寄托,也是给自己做的一个回忆和纪念。与其说,这是献给胶片电影的一封情书,不如看作是导演致敬自己几十年电影旅程的一芳醇酒。张艺谋小制作的作品里,总能看到一脉相承。从《我的父亲母亲》《山楂树之恋》《归来》到《一秒钟》,每隔一段时间,张艺谋都会频频回首:黄土地、大红袄和那些岁月,这是他终生的羁绊。
在这个崇尚流量和颜值的年代,回归创作初心,实属不易之事,高速增长中的中国电影,稀缺的是创作诚意。好电影如同种庄稼,终究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必须有种子和浇灌。种子即初心,浇灌是环境。好种子在创作者心中自然滋长,不同于技巧和灵感等后天训练,要鼓励更多的导演应心而非应景,拍出他们自己心中想拍的东西,真诚是一切价值的前提。
虚实之间:并峙的制作理念
这一年,虚实相间。
我们看到了两股制作潮流激荡的双峰并峙。为呈现出大银幕的视觉效果,以《姜子牙》为代表的数字特效和以《八佰》为代表的实景拍摄,在各自的轨道上探索着中国电影工业的标准化建设。
近年来,伴随各地影视后期制作基地的四面开花,特效技术在中国电影类型制作中越来越占比例,魔幻、动漫、科幻类视效大片纷纷涌现,据统计,喜剧片《疯狂的外星人》特效镜头有939个,科幻片《流浪地球》中使用了2003个特效镜头,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全片的特效镜头有1400多个。《姜子牙》的特效镜头数虽然只有1300个,占了全片镜头量的70%,但制作精度要求复杂,全片重点镜头打磨了近50个版本,特效迭代最多镜头修改8次,用时190小时;4000台电脑同时渲染,损坏了12台。
每一次看中国大片,给人震撼的是越来越长的片尾名单。其中,大量是视效团队的新面孔,小型后期技术公司和视觉效果公司应运而生。中国电影后期制作正从完全依赖海外专业团队,到慢慢建立起本土的涵盖CG视效、VR拍摄、3D技术、实体特效、DIT流程管理等方方面面的完整产业链。
另一方面,实景制作的模式也在深化。电影《八佰》几乎用“结硬寨,打呆仗”的方法,尝试了近年国内电影拍摄最大规模的造景工程。剧组耗时整整18个月,打造了“四行仓库”和对岸租界的实景,并开掘了一条真实的苏州河(局部),形成了近2万平方米、含68幢建筑的完整的滨河街区。400多名跟组演员在开拍前,统一进行了为期7个月的军事训练,整部电影用了300颗照明弹来重现当年战场上的照明效果,共烧掉300多公斤烟油和近5吨的旧报纸,设置了2400台灯,预设了相当于10部大战争剧总和的5万个地面子弹点,打造了一个硝烟弥漫、炮火四起的真实战场。导演坦言,几乎没有哪个电影剧组会真砖实瓦地对建筑场景进行1比1复制,《八佰》的匠心,只是为了两个字“真实”。
无独有偶。陈可辛的《夺冠》中最感人的一段,是出征里约奥运会前,新一代女排到漳州训练基地感受精神力量,陈忠和指着墙上的球印说:“那个年代,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心中有这个。”这个场景动人之处在于它是1比1复刻了老女排的心理空间。影片拍摄时,正巧老训练基地要翻修拆掉旧的地板,剧组就把所有地板从漳州运到北京来,真实还原了中国女排漳州训练基地。拍摄时,演员每天在地上滚的木板,都是20世纪80年代女排当年用过的,上面有血、有泪和有汗。此时此刻,实景带动真情,空间超越时间,具有一切特效所无法企及的魅力。
无论塑造英雄,还是还原历史,对于电影制作而言,最有质感的特效是真实,最重要的态度是尊重。实景拍摄,在电影进入数码时代的今天,依然有着营造氛围和情境的独特价值,它和数字特效一样,都是电影效果实现的手段,服务于内容的需要。在电影产业已形成相对完整的工业化体系的今天,影片从叙事构思、拍摄制作到市场放映的每一个阶段都可以标准化,可以实现全流程的权益分配与管理,多元的制作理念反映了市场的开放度,是中国电影迈向成熟的表现。
上下求索:融合的发行模式
这一年,上下求索。
电影发行端遭遇困境,2020年上半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刻,全国影院关停。而据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的数据,全国网络视听用户规模突破9亿,短视频用户时长第一次超过即时通信。线下放映还是线上直播,流媒体和电影院成为彼此竞争的两极。
年初,徐峥导演的《囧妈》试水网络首播,作为春节档影片首次在网上免费播放,引发业内巨大争议。这次尝试,对于未来电影发行模式,留下诸多启示。其一,爆点不在于上线的套路,而是开了免费的先河。互联网的本质是去中介化,可持续的互联网产品要通过供给端变革来创造新需求,免费没有创造价值,市场需要引导而不是简单迎合。其二,不是所有的电影都适合线上观映。
以《囧妈》为例,故事沿袭公路片类型,剧组远赴西伯利亚拍摄,使用IMAX镜头渲染,由维也纳顶级乐团配乐,在小屏幕上放,视听效果大打折扣。
放眼全球,面对线上和线下的选择,2020年夏天,时代华纳的电影《信条》和迪士尼的《花木兰》也展开了“史诗般的战斗”。两部耗资2亿美元的大片,采取了迥然不同的发行策略:前者选择了传统电影院线,后者选择了流媒体。好莱坞的评论哀叹:尽管线上发行,只是应对疫情的一时之计,但谁也不能保证,这是否意味着电影将步报纸和电视台的后尘,成为媒介的弃儿。
传统电影制片企业已率先感受到了变革:新片的宣发模式被彻底颠覆,“短视频+直播”取代了“明星+路演”,成为头部影片宣发的标配。据有关方面统计,去年,票房前10的影片有8部尝试了直播带票,官方抖音覆盖率从70%增加到90%,直播买票带动了25%的新增用户。短视频平台在电影定价和流量分配方面的话语权越来越强势。年底,迪士尼公布了未来50部电影的片单,过去13个月内,流媒体Disney+付费用户增长了8700万,宣布到2024年旗下5个流媒体平台的会员将会达到3.5亿。
奈飞将成为迪士尼,迪士尼也将成为奈飞。所有的迹象表明:院网融合趋势已不可避免。作为一个世纪以来定义全球流行文化的电影院,不会消失。但是,线上和线下的关系正在被重新审视和思考,传统院线和流媒体院线各带流量,受众定位将愈发细分,短视频的发展,不只在营销层面带来用户增量,短视频平台的产能将进一步放大,深入产业链上游,带来电影业的全新格局。
未来,对于发行商来说,新片选择流媒体还是影院,不会是生死抉择,而是一个复杂的细分市场,犹如电视和电影,电子书和出版物,并行不悖,多元并存。电影人所要做的就是,适应高度融合的媒体趋势,掌握跨界运营的思维,整合功能业态的布局,在内容供给、生产和分配上,更加前瞻地具有终端意识。
文/金涛
来源/解放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