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本版曾以《文洁若:我还要工作二十年》一文,作为“年终致敬”专版,祝愿文化老人们健康平安。今天我们制作“新年致敬”文章,刊发文史学者傅国涌先生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给国语书塾小学子的新年致辞,表达对少年学生增长学识、打好文化根基的殷切期望。
傅国涌,出生于浙江雁荡山,从事文史写作,近年来尝试儿童少年母语教育。主要著作有《金庸传》《百年寻梦》《叶公超传》《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追寻失去的传统》《大商人:影响中国的近代实业家们》《发现廿八都》等。
寻找童年的植物性力量
新年祝辞:致国语书塾的学子们
孩子们好!
又是一年将尽,在2020年的尽头,回望这一年我们共同走过的路,心中涌动的旋律是我少年时的那首歌:“……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过春夏秋冬……”少年鲁迅在南京求学时的校长俞明震先生曾写过两句诗:“读史难通今日事,闻歌不似少年声。”后一句曾被一位智者改为“闻歌不似少年时”。少年时,正是一生最美的时光。
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故乡雁荡山,与几个朋友一起在凝碧潭畔捡了几块石头,当夜我给你们的新年祝辞就是《给每一块石头插上羽毛》。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一场席卷全球、冲击全人类的疫情已悄悄发生。没多久,我们前往葡萄牙、西班牙的游学行程被迫中止。从2月到5月,我们不能见面,只好在线上课。我们的第一期“西湖走读课”,也错过了孤山问梅、苏堤桃柳,错过了整个春天,直到5月16日恢复“西湖走读课”,去龙井问茶,节气已是立夏。幸好有个诗人为我们预备了这几句诗:虎跑水龙井茶/泡了一个澄碧的夏天/在杯中(张德强)
夏天,我们不仅不能如期前往英伦,甚至连寻找西南联大的昆明之行也未能成行。好在这一年也没有白费,我们如期完成了“与世界对话”三十多课,还完成了绍兴、雁荡、西湖的游学和谷子山房的第一期写作营,行走、读书、背诵、游学、写作、问对、表演,寻找萤火虫、仰望星空……这个“只能写满一张薄纸的夏天”也成了你们不少人“永恒的夏天”(六年级陈胤涵语)。
这一年,许多同学读了不少好书,背诵了不少古文古诗。五年级的李了、陈奕名已背诵了古文名篇五十三篇、五十八篇,李了将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也背下来了,下个月的休业式上好几位同学也想挑战这一篇长文;六年级的陈天悦不仅在写作、戏剧表演上进步很大,古文背诵也很惊人,十个月就背了四十三篇,她说要在一年背出六十篇,最近她已将《太史公自序》背下来。她很快追上了袁子煊、叶悠然、王旖旎等,成为国语书塾第二届童子中最出色的之一;张禾自绍兴、西湖游学以来,写作和思考明显有了变化,这一年他为班里的同学开了五期“小禾阅读”专栏,介绍《呼兰河传》《巨流河》等名著,有板有眼。
赵馨悦、付润石、金恬欣、冯彦臻、李点乐、刘艺婷在完成《与世界对话》课之后,开始更深入的学习,8月底以来,围绕着“橘子的世界”“唐诗中的大唐时代”“滑铁卢战役”“为一座城立传”,他们读了沈从文的《长河》、琦君的《橘子红了》、陆威仪的《哈佛中国史(世界性的帝国唐朝)》、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雨果的《悲惨世界》、伯纳德·康沃尔的《滑铁卢:四天、三场大军和三次战役的历史》、齐邦媛的《巨流河》、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等,写出了许多令我眼睛一亮的习作。曾子齐、黄若瑜、陈涵、章宗杰、黄孝睿等也在审美力、思想力、想象力方面有很大的进步。你们正在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向上攀登。在贯通古今中外的“与世界对话”课上,你们开始探寻教育的东西之美。
你们现在正在“美的阶梯”上向上攀登,虽然刚刚开始,但我深信你们中多数人能登上去。我想起2018年初春,雅典郊外的柏拉图学园遗址,坐在那些光洁的石头上,跟赵馨悦、冯彦臻、黄若瑜、李益帆她们分享过柏拉图论“绝对的美”:
“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不是在此点美,在另一点丑;在此时美,在另一时不美;在此方面美,在另一方面丑;它也不是随人而异,对某些人美,对另一些就丑。……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它自身同一;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
这位两千四百年前的哲人说:“这种美本身的关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正是基于他对“绝对的美”的理解,他提出了“美的阶梯说”。那是从童年开始的阶梯。
我少年时读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飞鸟集》,读到这一句“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上重新获得童年”,当时不大明白。在盼望着快点长大的童年、少年时代,很难理解为什么还要“重新获得童年”。终于有一天,我读到比利时作家弗朗兹·海伦斯的一句话:“人的植物性力量存在于童年之中,这种力量会在我们的身心中持续一生。”他说,“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富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他,他就会死去。”
这是生命的秘密,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就藏在他的童年里。
简而言之,植物性力量首先是向下扎根的力量,将根系慢慢地扎在大地深处,汲取土地的养分,然后也是向上生长的力量,不断地朝着阳光、天空伸展。这与动物性的欲望不一样。
守护童年的植物性力量,寻找童年的植物性力量,与自然、与人类有文明以来的人文传统融为一体,这也是获取植物性力量的重要途径。弗朗兹·海伦斯曾引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话:“请别过早将人从草棚中赶出去,童年曾在草中流逝。”
我知道,植物性力量不会从天而降,需要去发现,去寻找。为此需要有空间和时间,我最近想到了“教育留白论”,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都要给童年留白。比空间上留白更重要的是时间上留白,如同中国画的留白一样。这几句话是给你们的父母说的,请你们的父母高抬贵手,不要把你们——一个属于未来的孩子的时间填满,为你们的童年、少年留白,盼望他们也能明白被各种培训班填满的孩子将不会有更好的未来。
在2021年的钟声敲响前,我把最新对“童年的植物性力量”和“美的阶梯说”“教育留白论”的心得分享给你们和你们的父母,愿你们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获得更饱满的植物性力量。
2020年12月31日
傅国涌在讲课
愿我们被母语点亮
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回望故乡的过程。
我的故乡在雁荡。
“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自1074年春天杭州人沈括写下这句话,近千年过去了,那个从雁荡山走来的少年也在杭州住了近二十七年。多少世变沧桑,风雨如晦,水深浪阔,那个少年也早已不再是少年。
我从雁荡山到了西子湖。
我曾说,我生命中有一山一湖一江,山是雁荡,湖是西湖,江是富春江,那是我妻子的故乡,也是我去过上百次的地方,我少年时代迷恋的作家郁达夫就在富春江边长大。大家都记得吴均的那封信,“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从天下奇秀到富春江的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穿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我1993年第一次看到富春江。
我从小在雁荡山向往富春江,因为有吴均写下的母语。我在雁荡山向往西子湖,因为有白居易、苏东坡、张岱写下的母语……从谢灵运、沈括、李孝光、徐霞客以来,母语的江河一直滋润着雁荡山。
我从雁荡到杭州后,在我五十之年,突发奇想,选择了余生的事业——寻找“童子六七人”一起读世界……将近三年三个月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非常辛苦,特别是带童子们去国外国内的许多地方游学,长途跋涉尤其艰辛。但童子们在读万卷书的同时行万里路,收获巨大,我们今年出版的“寻找中国之美”系列(《少年双城记》《少年西安行》)可以证明,每年一本的习作选可以证明,即将问世的“与世界对话”课堂实录可以证明。我不后悔这个“好低骛远”的选择,这是一个低调理想主义的选择。我当然也带童子们到过雁荡山,马上又要去富春江,还开过西湖走读课和西湖游学课,明年《少年西湖记》也将成书。
从故乡到异乡,我在异乡住得越久,对故乡的回忆就越变得清晰。
《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是我童年、少年的记忆,我二十岁以前的山中岁月。有人说,山中岁月无古今。我说,山中岁月亦古亦今,可古可今。
我的故乡雁荡山有石头,也有母语,沈括、李孝光、徐霞客、方苞、林纾、蔡元培们用母语写出了一个文言雁荡,郁达夫、萧乾、余光中们用母语写出了一个白话雁荡。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故乡与其说是雁荡,不如说是母语。雁荡是我肉身的故乡,而我精神上的故乡,就是童年、少年以来建立起来的母语世界。
我经常说,我是石头和石头中间长出来的,我也是一块石头。这不是玩笑。在西湖客居数十年,我依然成不了西湖边的杨柳或法国梧桐。我是石头,是数十万年前造山运动中遗留下来的一块石头。生命是偶然的,故乡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我们身不由己生来就拥有的地方,它给予我们的不仅是地理上的空间,更是时间和记忆凝结成的。故乡埋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捷克作家昆德拉说,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我很相信这句话。
只有童年才有可能生长出一种植物性的力量,向下扎根,才能向上生长。
我这大半生一直在求问宇宙人生的秘密,最终回到了儿童母语教育,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讲台。有人问国语书塾做什么?我回答,国语书塾致力于以母语为中心的儿童人文教育。
我的一山一湖一江最后归于一书塾。国语书塾是我家书屋的名称,这是我们夫妻共同拥有的书塾。我上课,她打杂。比起朱生豪和宋清如,我们太有幸了。“你译莎,我做饭”,六个字,曾经让多少人怦然心动,他们的爱情也成了百年佳话,但是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短了(从1942年5月1日到1944年12月26日,不足两年八个月)。
从地理上说,我们夫妻相识近三十二年,结婚二十七年,最终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隐居的桃花岛,只拥有一个试图抵抗时间横逆的“襄阳”城,我读书,她种花。这个“襄阳城”是书城,也是花城,虽然面积很小。我们在这个“襄阳”城,日复一日想要守护的是母语。从根本上说,母语才是我们不变的故乡。我想将最宝贵、最纯粹、最干净的母语传递给这个时代的“童子六七人”。
国语书塾想守护的是纯正母语,它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杭州话、温州话,或我们雁荡山的台州话,那也是方孝孺、许良英等先生讲的土话。什么是纯正母语?也许一千个人会有一千个不同的答案,每个人对“纯正母语”的理解,也许都不一样。
在我心中,纯正母语是没有被污染、干干净净的母语,它是世世代代积累起来、与过去的时间连接在一起的母语,她扎根于大地深处、生活的底部又高于日常生活的母语,她首先是文化意义上的,而不是停留在口语上的母语。它是数千年来我们一代又一代最有智慧、最有才华并且最具有表达能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地累积起来的一种独特的汉语表达方式。从《诗经》《论语》《老子》《庄子》《楚辞》一路走来,穿过《古诗十九首》、陶渊明、唐诗宋词元曲,穿过四大古典小说,穿过鲁迅、胡适,穿过沈从文、张爱玲,穿过王鼎钧、齐邦媛,一直穿过我,穿过今天晚上在场的朋友们、童子们。
我们的纯正母语从哪里来?首先是从时间中来,它是几千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中国人对自己所使用的语言的信心,对自己语言的理解,对自己语言独特的一种表达。
我们的纯正母语还从空间中来,它是亚洲东部大陆这一特殊的地理单元所使用的,不是希腊语,也不是英语,我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对一片树叶、一块石头的理解。但是,我所说的纯正母语不仅仅停留在中国。进入十九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之后,当翻译家陆续把东西方那些重要的作品译成中文,莎士比亚就变成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希腊悲剧、荷马史诗、但丁、歌德、雨果、托尔斯泰、孟德斯鸠、爱因斯坦,毫无疑问也化作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可以说,翻译家们参与重塑或者更新了我们的母语。为此我们要向严复、林纾、朱生豪、查良铮、许良英、蓝英年先生这样的翻译家致敬。如果排除了这些人类文明最宝贵的精神资源,将母语限制在《诗经》到《红楼梦》的框架之内,它也会慢慢枯竭,乃至被世界淘汰。
一种母语能不能拥有生生不息的活力,能不能在未来几千年甚至更漫长的时间里继续保持活力,并且发展出更加有生命、有力量的一套话语,建造起一套新的心灵秩序或精神秩序,取决于我们的包容性有多大,开放性有多大。
换句话说,我说的纯正母语是文化意义上的,它的“根”一头扎进遥远的《诗经》《论语》《庄子》《离骚》,“枝”则伸向遥远的大洋彼岸,吸纳世界上一切的营养、资源,然后重新陶铸出来的母语。纯正母语从来不是指向死亡的母语,它是活着的,永远朝向生而不是朝向死的。
2017年,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我想为儿童母语教育做一点非常非常小的事情。虽然我个人的时间、精力、资源都十分有限,健康也不佳,但我想试一下,有没有可能找到“童子六七人”,与他们一起来读世界,一起用纯正母语与世界对话。在告别讲台近三十年后,我又回到了儿童母语教育第一线。
我将国语书塾的母语课叫做《与世界对话》,就是带孩子们用纯正母语与世界对话。我深信,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他童年、少年的放大版。童年、少年有什么样的遭遇和造化,一生的高度常常就被决定了。也就是说,一棵树的高度是由它的根部决定的,而不是由它的顶部决定的。
人生短暂,我知道我不可能还有五十年的生命,但在有限而宝贵的过程中,如果有机会让孩子们接触到一个更辽阔深远的世界,从小就跟人类最高贵的那些灵魂接触,哪怕他不太懂或半懂不懂,甚至一点都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与世界对话》课,只要让一个孩子打开一扇更大的窗,让他看见世界原来是这么大。现在我正在见证无数童子的童年和少年,你们生下来就拥有西湖,那是我少年时所神往的,我十三岁那年甚至想步行来西湖看看,结果走了两天只走到台州,直到十七岁才第一次看到西湖。你们比我幸运,但我也不羡慕你们,因为我生下来就拥有一座山,三十岁之前已拥有一山一江一湖。十年前我为西湖写了一本《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今年我为雁荡写了《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未来我还要跟童子们一起写《少年西湖记》《少年石头记》《少年富春江》。从“一山一湖一江”到“一书塾”,我很快乐,几乎是庄子笔下的鱼那样快乐。我喜欢《论语》中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那一段——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两千五百多年前的话,母语中的经典段落常常激励我。愿我们被母语点亮,守护母语,那才是我们不变的故乡。
本文并供图/傅国涌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