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雪景行乐图》

如今的北京城，每逢冬雪覆城，街巷里总能看到孩子大人们兴致勃勃地堆雪人。回溯百年前的北京，人们也在下雪天做这种童趣悠然的游戏，不过他们堆的可并非憨态可掬的雪人，而是一尊尊带着威仪与祥瑞的雪狮，称作“堆雪狮”。

清代宫廷有冬日冰雪娱乐的习俗，大雪过后，在御苑中堆塑雪狮成为应时的景致。故宫博物院藏有多幅展现清代宫廷冬日堆雪狮的画作。在《雍正十二月行乐图》描绘腊月景象的画面中，六七位少年在宫廷院落里忙着堆雪狮，画中有人躬身铲雪堆砌狮身，有人整修狮背轮廓，还有人雕琢狮子的头部鼻眼。而且画中不仅有矗立在庭院里的高大雪狮，还有一尊精巧的迷你小雪狮，摆在轩窗廊下桌案上，尽显宫廷冬日雅趣。《弘历雪景行乐图》是郎世宁等宫廷画师的作品，画中乾隆皇帝坐在庭下暖阁中，廊下三个孩童堆塑的雪狮子已然成型，它一人多高，蹲踞而立、通体莹白，双目炯炯，胸前雪纹披散如鬃，模样威武，栩栩如生。

清宫中还常有以雪狮为题，作诗联句的雅集。清代吴振棫在《养吉斋丛录》中记载：“冬日得雪，每于养心殿庭中堆成狮、象，志喜兆丰，常邀宸咏。乾隆壬申、乙酉，以雪狮、雪象联句”。据《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十七年（1752）正月初十日，雪后初霁，恰逢西域藩属国进贡，龙心大悦的乾隆召来大学士与内廷翰林，于重华宫设茶宴，以“雪狮”为题发起联句。在近三百字的诗句中细致刻画了雪狮的形态与神韵：“精莹玉质状昂藏，似虎如何不正黄。”并融入祥瑞寓意：“占吉辟邪诚备德，怀仁感泽自含章，慎德不期西旅贡，熙春乐事报农祥。”可见古人堆雪狮，非止于嬉戏，狮子在古人心中象征祥瑞，雪泽丰足之年堆雪狮——瑞雪兆丰年，狮威镇邪祟，寄寓着祈福避灾、祈求岁稔年丰的美好愿望。

清代北京民间也流行堆雪狮。清代画师高桐轩的《瑞雪丰年》是杨柳青木版年画中的经典之作，描绘的便是雪霁天晴，儿童堆雪狮子的嬉戏场景。画中的雪狮呈蹲踞姿态，虽未完全成型，却已隐隐透出镇宅瑞兽的威仪。清代文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还记述了一次以《雪狮》为题的赛诗会，他最为欣赏的两句诗是：“蹲伏尚能惊百兽，强梁可惜不多时。”遂判为第一。可见堆雪狮也已走进了文人的笔墨意趣之中。

堆雪狮之俗由来已久。狮子自汉代作为“瑞兽”传入后，逐渐成了守护吉祥的象征，李时珍称狮为“百兽长”。石狮镇宅、雪狮迎祥，其形虽繁复，却因寓意吉祥而成为古人冰雪塑造的首选。堆雪狮的记载早见于宋人笔端。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载，禁中赏雪时：“后苑进大小雪狮儿，并以金铃彩缕为饰。”金铃悬颈，彩缕披身，雪狮俨然成为宫廷瑞兆。宋末刘辰翁词中“甚花间、儿女笑盈盈，人添雪狮成”，更实写出民间小儿女堆雪狮的欢腾场景。在我国古代小说、戏剧中，常有“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这个歇后语，如元杂剧《荆钗记》中柯丹邱言：“若说我侄女儿，只教你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半。”从这句歇后语的流行中，可以从侧面印证堆雪狮的习俗源远流长。清代北京的堆雪狮，正是这千年民俗的一脉遗韵。

清末民初，西风东渐，堆雪人这种新的堆雪形态开始在北京流行。孩童用煤核点睛、胡萝卜为鼻，扫帚作臂，堆起造型简单的雪人，从“堆雪狮”过渡到“堆雪人”。民国老课本中有《雪人》一文，记录孩子堆雪人的画面：“大雪之后，庭中积雪数寸。群儿偕来，堆雪作人形。目张，口开，肢体臃肿，趺坐如僧。”写出新民俗带来的质朴童趣。民俗家陈鸿年在《北平风物》中写道：“雪是孩子们的恩物，做雪球，打雪仗……堆的大雪人儿，大秃头，大肚子，眼睛是两个大黑煤球儿，两个鼻孔，是两块圆的黑炭。”把北平孩子堆的雪人描摹得活灵活现。郁达夫在《北平的四季》中记述北平下雪后：“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勾勒出民国北平百姓堆雪人的日常乐趣。这些记述折射出北平堆雪习俗的变迁——威仪凛凛的雪狮，渐渐让位于稚拙的雪人。

雪狮的退场与雪人的兴盛，藏着时代变迁的逻辑。雪狮工艺繁杂，需精雕细琢，而雪人造型简单，仅需堆叠雪球再稍作装饰即可完成，从繁至简的转变，合乎时代节奏的加速。而且，中国自古有堆雪罗汉（雪弥勒）的民俗，康熙南巡时曾以雪罗汉为题出过诗谜。那“趺坐如僧”的雪罗汉，与“圆头圆身、简易装饰”的雪人形态相近，可以看作是雪人的前身。从雪罗汉到雪人，是民俗形态的自然迭代。

如今，在北京的寻常雪日，已难觅雪狮的踪影，唯有在一些大型冰雪活动或特定文化展览中，威武高大的雪狮形象才会偶现真容。但其寄托的那份对丰稔的期盼、对安宁的祈愿，从未随冰雪消融，始终萦绕在北京城的冬季记忆里。

（嵇立平）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