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追忆师父单田芳:十八般兵器,九十年生涯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0-11 12:48

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栏槊棒鞭锏锤挝拐子流星……跟师父单田芳的缘分,是从谈评书中的兵器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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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在电视台做节目,见到老爷子十分激动,便说了个心愿,讲小时候听评书,曾觉得这辈子要是有机会拜单老为师,那才叫痛快淋漓。不料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说行啊,现在也不晚!

后来才知道那天老爷子心情好,因为正有个书友带来一辆凤头自行车给他鉴赏,合了老爷子的心意。熟了以后知道老爷子有时候挺头疼,说有老朋友经常给他捎古董之类的礼物,他又不十分喜欢,又知道人家是真情实意不好阻止。其实老爷子是个性情烟火中人,一辈子不离井水人家,所以这老车子拿来虽然只是掌一眼,他就高兴。老爷子披了外套一手扶了车把,一脚蹬开让轮子转起来,听链子的哒哒声,车轮的呼呼声,满眼放光。那种简单的快乐,连周围人都感染了。半辈子茶叶喝不出啥好啥不好都拿来做了茶叶蛋,偏偏来瓶啤酒带熏鸡架子就得意,这一点上当不了真文化人的我和老爷子有投缘的地方。

不晚是不晚,老爷子说你得露一手,说一段我听听。

那时候三十郎当岁,还是觉得天比井盖大一点的年纪,鲁班门前卖大斧不过多给点折扣,也就不当回事地来了一段。虽然胆子够大,但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说传统评书的真实能耐上不了台面,所以我当时另辟蹊径,用“理工科历史”解了一段八大锤力战双枪陆文龙。这是《岳飞传》中的虚构情节,但存在历史和理性,我是按照兵器发展特点来解这段故事的。所谓双枪陆文龙战斗力极强,是因为宋代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中已经出现了甲骑具装,也就是完善的重骑兵。在战场上他们连人带马身披刀剑难伤的铠甲——多半还是冷锻的,防御力超群。重甲加上多了马镫能够良好控马,因此这种被称为铁浮屠的武士,其战斗力比那些罐头一样的西方骑士更强。他们在战场上经常带多杆长枪并不是炫耀武技,而是因为骑兵对冲时撞击力太大,为了避免被反作用力伤到自己,他们经常在刺中对方后弃枪,如果不多带两杆枪后面就要玩空手入白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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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跟双枪李向阳带双枪不是为了剁排骨一样开火,而是一支打远,一支打近一样。”看到老爷子听得耐心,我赶紧解释。

至于八大锤,他们其实代表的是宋军中的选锋。因为失去了养马的地方又流行阉割优秀的战马,宋军中马匹少而且质量不高,无法像金军那样组织重骑兵,他们在作战中经过痛苦的教训,认识到必须找到克制敌军重骑兵的打法。

历史上岳家军用麻扎刀砍马腿克制拐子马,如同用集束手榴弹炸坦克一样,属于急就章,对方只要一重视便没有了胜利的可持续性。不过宋军最终和欧洲的战士一样找到了破重骑兵的办法——用打击兵器。既然刀剑无法穿透对方的盔甲,那么就转而使用锤,鞭,锏这样的重兵器,直接打砸对方的头部,躯干和关节,可以达到让重骑兵失去作用的目的。一些骑马民族重骑兵习惯使用灵便的链甲或者连环甲,都是不怕刺杀,只怕硬砸,遇到用锤的对手便会如遇克星。当然,宋军中只有武艺高强,力大无穷的勇士才能使用这种兵器而且直面对方重骑的冲击,是为选锋。所谓“八大锤”虽然在《岳飞传》中有名有姓,其实不过是评书的细化而已,历史上他们多半是战场上突出阵前分割对方骑兵战线的勇士的代表,既受万军敬仰,又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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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的结论是,八大锤恶战双枪陆文龙,不过是当年宋金交战时宋军勇士围杀金军重骑场面的艺术化而已。

这段解说虽然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多少有些新意,让单先生能够一直聆听,并最后点了头,收了老萨做“正式的记名弟子“,让我实现了这份心愿。

还记得当时我满心的高兴,却听到单先生给我上了第一课。老爷子说,你解的也对,也不对,咱们中国人的重骑兵,也不一定要带好几支枪。古代中国的大将上阵不用枪,而用槊的。这玩意儿是加长的枪,而且枪杆是特制复合的,刺中对方之后,大将会依靠武艺把枪杆弯成弓形,把敌人的尸体弹出去。槊杆上面还有节,避免刺穿对方身体甩不开。有些将领使用的槊因此异化,比如《隋唐演义》中的赤发灵官单雄信,用一根金钉枣阳槊,就是枪头后面有一个类似细长狼牙棒的东西,可以用于挥打,也防止过分穿刺——一杆枪上扎几个敌人,像扎蛤蟆一样,那是评书的艺术夸张,实战中枪杆上带几百斤分量是没法继续打仗的。

“不过,槊杆的要求很高,所以每杆槊都要精工细作,还非能工巧匠做不成,价格很贵,所以,一般的将士是装备不起的。“老爷子说,随口还把评书中用到的十八般兵器做了简单的点评,大体的意思是评书中的兵器虽然常常显得诡异,但在历史上大都曾经出现在真实的战场上。

事后,我在历史记载中找到了老爷子关于“槊“所描述的内容。这也让我认识到了真实的单先生——他说的是评书,但满心都是深刻的历史底蕴。也许,只有这样的大师,才能让评书这样的传统瑰宝得到传承和发扬。

一转眼,忽然发现师父离去已经六年了,今年是老人家九十诞辰。而先生说十八般兵器的表情和声音,仿佛依然在眼前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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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忽然想起,那一次我曾问了一句:“单雄信是山东人,您老家也是山东,您祖上是不是和赤发灵官有亲戚啊?“

当时,先生的回答只是哈哈大笑。

而今,却知道答案已经永远消失在天堂之中。一时间,对先生的思念,如海而来。

十八般兵器,九十年生涯,有井水人家处,皆听单田芳,至今如是。

文/萨苏

来源/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编辑/乔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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