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古人除虫护书、幻化书香的“芸草”,究竟是何种神秘植物
文学报 2024-09-14 09:00

古人喜欢用具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来给书籍辟蠹,其中最知名的是一种名为芸的香草,也叫芸草或芸香。它有时是二月开花,有时又是秋天怒放,在不同的时代,在不同的地方,芸似乎有着很不一样的形象。近期,兼具半导体物理学者、民谣音乐人、资深读书人、博物作者等多重身份的陈涌海,出版了新书《寻芸记:辟蠹芳草博物志》。

在本书中,陈涌海将科学研究所擅长的钻研精神、实地考察能力与问题发掘意识,跟自己君子不器、道法自然的阅读、旅游与文艺生活充分融合,将之于芸草的寻访与探究过程,演绎成了串接阅读生活中物之意趣、民谣歌唱中物之诗意、日常生活中物之灵晕的多向度栖居方式。

《寻芸记:辟蠹芳草博物志》陈涌海/著商务印书馆

2018年暮春我在杭州出差,其间专门去了趟宁波,是奔着天一阁芸草去的。

天一阁又称宝书楼,是明代中期兵部右侍郎范钦辞官回乡后修建的,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私家藏书楼,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范钦取“天一生水”以水制火之意,建筑书楼,名为天一阁。天一阁有不少珍贵的藏书保存至今,除了严格的藏书管理制度,据传另有藏书诀窍。清代著名诗人袁枚(1716—1798)登阁参观后留诗云:“久闻天一阁藏书,英石芸草辟蠹鱼。”说的就是“英石收湿,芸草辟蠹”这个诀窍。英石是一种能够吸收空气中水分的石头,那么天一阁用的芸草是什么植物呢?

民国二十年(1931),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赵万里通过当地政府牵线得以登天一阁编制阁内藏书书目,时间长达一周,有机会看到天一阁藏书用的芸草。赵万里在《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中记录道:“其实天一阁所谓芸草,乃是白花除虫菊的别名,是一种菊科植物,早已失去了它的除虫的作用。”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冯贞群(1886—1962)在民国时期曾主持重修天一阁,对天一阁藏书进行过研究整理,有《鄞县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10卷,他也看到了赵万里所看到的芸草:“芸草夹书页中,花叶茎根皆全,今存三本,赵万里认为除虫菊,钟观光定为火艾,未审孰是。”如此看来,天一阁的芸草有两说,一是赵万里提出的白花除虫菊,一是钟观光提出的火艾。

除虫菊是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欧洲,花里含有多种杀虫成分,可以麻痹昆虫的神经,使其死亡。除虫菊通常被制成油膏治疥癣,杀灭疥虫;或制成蚊香烟熏驱蚊;或者直接投放于孑孓滋生的水域中;或用其水浸液喷杀蚊蝇等: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杀虫植物。然而据《中国植物志》介绍,我国20世纪20年代才开始引种栽培白花除虫菊。赵万里1931年看到的天一阁芸草,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已夹放到书中的,不太可能是20年代才引进的除虫菊。赵万里只是藏书家和目录学家,并非植物学家,错认植物也很正常。相比之下,宁波籍钟观光(1868—1940)作为我国近代植物学的开拓者,在我国最先开展植物分类学研究,也最早采集植物标本,他对植物的判断应该比赵万里更为可信。综合以上两点,我相信天一阁的芸草是火艾。

火艾,学名五月艾(《植物名实图谱》名为野艾蒿),为多年生菊科草本植物,有时成半灌木状,全株有香气。茎高80—150厘米,具棱,多分枝;茎、枝、叶上面及总苞片初时被短柔毛,后脱落无毛,叶背面被蛛丝状毛。夏秋季节,乡野之人常点燃艾绳驱蚊,故名“火艾”。五月艾的叶羽状全裂,形如鸡爪或手指,所以也有鸡脚艾(福建)和指叶艾(湖北)等非常形象的别称。火艾的叶子跟除虫菊的有相似之处,普通人混淆这两种植物也算正常。

我国大部分的地区都产五月艾,在江浙一带,它更是一种极常见的植物。也许夹放在书中的干草失色变形,普通人很难认出其本来面目吧。即便参观者看出芸草就是寻常的五月艾,碍于主人面子,大概也不好揭穿。

虽然我倾向于钟观光的火艾之说,但也想亲眼看看天一阁的芸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据说赵万里和冯贞群等人看到的芸草保存至今。天一阁研究学者骆兆平在《天一阁丛谈》中提到:“至今,天一阁还保存着芸草三本,因年代久远,早已失效,放在陈列室里供大家观赏和研究。”芸草三本,与冯贞群的说法完全一样。所以我这次出行完全就是奔着天一阁陈列室里的这几株芸草去的,想亲眼观赏一下芸草的真面目。如果有可能,拍几张细节清晰的照片回来研究,探究它到底是火艾,还是别的什么植物。

我是从临街的西大门进的天一阁园区,迎面是一尊范钦右手持书的铜质坐像,手和膝盖被游人摸得发亮,潦潦草草地逛逛东明草堂和范氏故居,扔下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和摆设,拐进作为新藏书楼的北书库。北书库依照天—阁格局而建,却是现代的水泥建筑。踏进北书库,一股浓烈的药香气立即扑鼻而来,还带有一些香甜气息。藏书柜依照旧时模样放置,部分书橱柜门大开,书橱内情形一览无余。我看到叠放的书册间摆着一个个布袋,知道布袋里边装着的就是所谓的辟蠹香草。书库里的香气显然就来自这些香袋。

出北书库,再走过尊经阁,透过假山石可以看到天一阁宝书楼的檐顶,—群游客在假山石前叽叽喳喳拍照。再踱到宝书楼前面,我在网上已多次看过照片,眼前宝书楼的样子已不新鲜,只觉得阁楼前“天一生水”的水池实在太小,乾隆年间《鄞县志》天一阁图中的水池远远比眼前这洼水大。也许是范氏后人在池上叠石修亭,又占去了不少水面。游客不能进天一阁,只能在敞开的阁门口前张望,阁内空荡荡,没有东西可看。也许重要人物可以进去,甚至登上阁楼看看。不过,即便是上到原本藏书的二楼,也是空阁一座,书都挪到别处了。

从宝书楼出来,就进到作为礼品售卖部的凝晖堂,一进门就闻到与北书库里一模一样的浓郁香气。柜台果真有卖芸香草香囊,旁边有介绍文字:“芸草即芸香草,又名灵香草、七里香,可用作药材和香料,古人常在书籍中夹放芸香草以防虫咬蠹蛀。因为书中夹放芸香草,古籍往往附带有芸香草的香味,可谓名副其实的‘书香’。”除了“灵香草”三字,其他都是附会。

现在的天一阁用灵香草辟蠹,这是天一阁研究员骆兆平在《天一阁丛谈》(中华书局,1993年)中透露的:

一九七五年以来,逐步恢复使用香草防虫的传统。“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菹,今白芷是也”。天一阁试用了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出产的香草,效果良好。金秀香草正名叫灵香草,亦即黄香草,据说种植在海拔三千至五千米的高山深峪,适宜在阴湿的原始老林地生长,每种一次过后,土地要间歇数年,因而非常贵重。灵香草也是一种中药材,对书籍纸张没有副作用,对人体健康亦无不利影响,不像樟脑丸或用化学药剂配制的防霉纸那样具有强烈的刺激性。灵香草放置多年,仍然香气扑鼻,因此是一种比较理想的药草,对天一阁来说,更有其特殊的意义,所以从一九八二年起便大量应用。不过香草只能驱虫,不能杀虫;还要注意包装,避免草中所带泥土沾污书籍。

可见天一阁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旧时所用芸草为何物,灵香草是经过试用后确定具有驱虫辟蠹效果才被采用的。

灵香草,别名零陵香,是报春花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草含类似香豆素的芳香油,可提炼香精,或用作烟草及香脂等的香料。干燥的灵香草植株放在衣柜中能够起到防虫防蛀的作用。灵香草主要产于两广的瑶族山区,瑶族人称之为香草或苓香,其中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出产的灵香草最为地道。瑶族人用灵香草的生茎叶来煎水服,据说可以避孕或堕胎,与《本草纲目》所载零陵香医方暗合。

另有学者认为天一阁采用灵香草防虫始自范钦。王国强《中国古代文献的保护》讲述了这个传说:

范钦早期的藏书也曾因虫蛀问题损失惨重,后来他偶然发现惟独有一部《书经新说》第六卷在残损的古籍中完好无损,经仔细观察,发现书中夹有一株小草。范钦记起这小草是他在广西宦游读书时夹进书中作为书签用的。后来他得知这种小草叫“芸香草”,广西人常把它放在衣柜里防止虫蠹衣物。

因为浙江人听广西人发音“芸”“灵”不分,所以范钦才误将广西的灵香草当作了芸香草。不清楚王国强所引传说源自什么书籍。我查阅过范钦留存的诗文,根本就没有提及香草辟蠹之类的事情,更别提什么在广西偶遇辟蠹香草。其实天一阁芸草辟蠹完全是范钦后人杜撰的,至于天一阁采用灵香草辟蠹,正如骆兆平所言,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开始的。

那么灵香草——也就天一阁对外所说的芸香——到底避蠹效果怎样呢?天一阁的工作人员当然是最清楚的。天一阁文物保管所的李大东曾经比较过不同药物的杀虫效果,“我在五只空罐内各放入五条刚捕捉到的蠹鱼,然后,分别摆进芸草、樟脑丸、樟脑精等药物。实验结果表明,樟脑精的杀虫力最强,且见效快”。倒也没有说芸草(灵香草)不能辟蠹,只是说樟脑精更好。

在凝晖堂售货柜台,我拿起香囊凑近鼻子闻闻,跟空气中的那种浓郁之香略有不同,反而清淡一些了。香囊的价格倒也不贵,只是过于修饰。更何况我知道香囊内的所谓芸香草就是灵香草,而我早就买了灵香草干草,在办公室的书柜里插了一束,打开书柜就有强烈的药香扑鼻而来,宛如书柜里打翻了一瓶止咳糖浆。没看上花哨的香囊,但是买了一件天一阁藏的《神龙本兰亭序》碑帖。随后我从售卖的书籍中抽出骆兆平的《天一阁丛谈》,翻到“芸草三本……放在陈列室里供大家观赏和研究”那一段话,问服务员这个陈列室在哪里。服务员在地图上找来找去,最后指着图上标着“中国现存藏书楼陈列”字样的一处说,应该就是这个。我明白她对此并不熟悉,也就不追问了,自己慢慢找吧。

灵香草(《广西大瑶山瑶族社会历史情况调查初稿·经济生活部分》,1958年)

最后是在司马第(即范氏余屋,2001年修葺后辟为天一阁发展史陈列室)看到了天一阁历史资料陈列,其中藏书部分有芸草相关的文字和实物展示。宣传栏文字云:

天一阁自范钦以来,逐步形成了一套严密的藏书管理制度,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定期曝书,英石除湿,芸草辟蠹。对违反规定的子孙有严格的惩罚制度。

其下有芸草和英石的照片,照片里几枝干草平摊在红布上,从宽大皱褶的叶片来看,无疑就是灵香草,并不是冯贞群看到的那三本芸草。我在网上见过有游客前些年拍到当时天一阁陈列的芸草实物的照片,那时的芸草实物外貌与现在陈列室的芸草照片相差很大。不知道天一阁为何不展示原来的芸草,而是这些灵香草的照片。

除了灵香草和英石的照片,展台上有两个塞得鼓鼓的布袋,之前在北书库的书柜里已经看见过了。布袋旁有一小捆干草,边上牌子写着“天一阁芸草辟蠹的传统”,这一捆干草自然不会是天一阁留存下来的芸草,只能是天一阁现在藏书用的所谓“芸草”,其实就是凝晖常售卖的灵香草。虽然早有看不到那三本芸草的心理准备,不过真正面对这一大捆“芸草”时,心里还是非常失落的,天一阁之行的目的完全落空了。

自此游览兴致顿失,也就是走马观花而已。

园内到处是墙,将不同的建筑和区域隔开,让游客的视线驻留在各自的一小方天地,专注欣赏。好在院墙之中总是有旁门左道,并无走投无路之感。园内到处可见一种叶片狭长的丛草,或堆在树下阶旁,或拥在山间水畔,墨绿可爱,便知道是书带草。传说郑玄最先开始用这种草作为扎书的带子,所以也叫郑公草。东汉时期的书多为竹简之书,郑玄用这种一尺多长的草叶做书带,也是非常合适的。值得一提的是,天一阁得名的“天一生水”,就出自郑玄对《易经》的注释。

浙东文化名人全祖望(1705—1755)曾经数次登上天一阁,为藏书楼留下了《天一阁藏书记》《天一阁碑目记》等文章。全祖望写宁波城内日、月双湖的《湖语》就有“书带之草,遍阶除也”之语,可见书带草在宁波极其常见。他在《久不登天一阁偶过有感》也提及此草:“为爱墨香长绕屋,只怜带草未开花。”

天一阁藏书楼还悬挂有一副佚名作者的楹联“长憙青葱多带草,遥知呵护有卿云”。上联当然是指书带草,下联有呵护书籍之功的“卿云”当然是芸草。只可惜满园只见书带草,而阁内只有讹作芸草的灵香草,真正的芸草却杳无踪迹,这实在对不住这“天一阁”四百多年的盛名啊。

或者可以在天一阁里造个芸香园,专门种植芸草,传播芸草文化。鉴于芸草有很多种说法,到底是什么植物并无定论,那就把所有可能的芸草候选者都种在园子里,配以相关文字介绍和实物展示,由参观者自己判断到底哪种植物是真正的芸草。这样不是挺有趣吗?

不知这样的芸香园会不会吸引游客,我发现天一阁里人气最旺的地方是麻将馆(全名为“麻将起源地陈列馆”),游客们在各种稀奇古怪的麻将前大呼小叫、拍照留念,很是快活。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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