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郑锦杭:熠熠生辉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5-26 21:00

有的书就不是要你能够读懂的。

比如,《尤利西斯》。

我很早就买了《尤利西斯》。买了以后就没有读过,也翻开过书,但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读下去,似乎书上的每个字就不是用来让你读下去的,而是用来阻止你读它,我就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仔细,就被阻止了,就没有读下去。我才又想起要读《尤利西斯》,虽然也算读下去了,还是不断地被阻止:影影绰绰的《奥德修纪》,无所不在的《圣经》,莎士比亚及十四行诗的踪迹,希腊神话,宗教传统,爱尔兰谚语,弥尔顿,但丁,古英文,拉丁文,梵文,无时不刻都在变化的文体,没有标点没有断句的冗长段落,没有引号的对话,感官,印象,刺激,欲望,时间,记忆……成群结队地在阻止,寸步难行,几乎读得连滚带爬,读完以后也还是就像没有读过。

仪表堂堂、结实丰满的壮鹿马利根是谁。

海因斯又是谁。

文言文。

一整章剧本。

一整章一共六十四页只有结束的句号一个标点。

一天十八个小时可以写一百四十万字。

一个小时可以写一章。

书还可以这样写。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尽情地写。

……

就只有这些微乎其微的感知,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在大脑沟

回有过片刻停留,每个字都像不可思议的星球在逃逸,没有什么可以制约,也没有目光可以追赶它们逃逸的速度。尽管如此,我却也感知到了一颗悲伤的灵魂。如果不是因为悲伤,怎么会写出那样悲伤的语句:生活中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她保护了他,让他免受践踏,自己却还没有怎么生活就与世长辞了……一个家庭,没有母亲就散了……没有谁能够这样悲伤地写过:母亲。如果不是因为悲伤,怎么会不断地写出那样悲伤的语句:时间是没有办法找回来的。好像用手抓水一样……时间废墟,永世大厦……最悲伤的还是要用一整章一共九十三页的文字来进行深不见底的自问自答:布卢姆和斯蒂芬的类似处,相左的观点,他们的情绪、气质、思考、身世、记忆、出走与回程、流亡与美学,布卢姆也是斯蒂芬,斯蒂芬也是布卢姆,布卢姆和斯蒂芬都是乔伊斯……好像在对自己进行肢解、切割、剖析、审视,包括所有的细胞、毛细血管、神经末梢,巨细靡遗,并且使用天文、地理、音乐、雕塑、绘画、物理、数学、自然哲学,凡所知道的一切,迫使自己对自己的悲伤加以抽丝剥茧,又加以眼花缭乱的掩饰:母亲,国土,民族,家园,爱情,婚姻,疲劳,孤独,羡慕,忌妒,所有悲伤的来源,所有的悲伤……瑰丽的悲伤。先锋的悲伤。伟大的悲伤。不朽的悲伤。能让悲伤可以这样悲伤的,也只有是乔伊斯。

如果不曾理解乔伊斯的悲伤。

又怎么能读懂《尤利西斯》。

可就算你不懂得它的悲伤,只要你的目光对它有过哪怕最短暂的注视,就将过目不忘。它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悲伤的雄心,终究也不是为了阻止你,而是为了靠近你,只是这样的靠近,也许举步维艰,也许需要难以想象的漫长,也许举世无双。

又比如,《追忆似水年华》。

我更早就买了《追忆似水年华》。买了以后也就没有读过。

也翻开过书,但也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读下去,似乎书上的每个字都在排山倒海,都能淹没你,我也就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仔细,就被淹没了,就没有读下去。我也又想起要读《追忆似水年华》。如果说《尤利西斯》不是有时间以及耐心就可以读下去,《追忆似水年华》似乎不那么费解,要是有时间以及耐心大概就可以读下去,我却还是被淹没了:贡布雷的风,苹果树的树叶,山楂花的芳香,苍白的月亮,雨点,维福纳河的水流,没有回音的脚步声,河水中破碎的水泡,不见踪影的鸟,短暂易逝的爬墙草,通往巴尔贝克的另一条路,哪怕最微小的事物,一切琐碎细节……没有不在滋长,积蓄,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纵使普鲁斯特有时间以及耐心写出了《追忆似水年华》,更多的人却连只是把它读完的时间以及耐心都不具有,我也是如此,也还是没有读完,也就仅仅是翻完了。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如此浩繁的内容进入过生命之中。

数以千计甚至还要更多的人。

纷繁的不同名称的植物。

想入非非的思绪。

接踵而至的梦。

莫名的气氛。

以及颜色、气味、光线、声调、触觉。

以及温情、怀疑、幻觉、失落、沉思。就像是一本不可能读完的书。

比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比人类的全部历史还要漫长。

……

普鲁斯特不是因为只能十五年足不出户才写下了二百二十一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随着岁月的推移,一个人不再想重游贡布雷,感到维福纳河又狭窄又难看,不再喜欢过去喜欢过的女人,不再觉得她美,不再希望见到她,过去认识的人都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有的变得庸庸碌碌,有的模样全变了,衰老,步履沉重,饱经沧桑,老气横秋,有的脸相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有的深刻地蚀变,目光呆滞,抖抖索索,昏昏欲睡,有的不可救药地遗忘,把什么都忘了,就像枯萎的花,就像干瘪的果,一切都在耗尽、消失、扑灭,唯一永恒的就只剩下了:过去。普鲁斯特就是要把唯一的永恒实现在一本书中,而且也只有书能实现。普鲁斯特懊悔自己过去生活在懒散中,沉溺在寻欢作乐中,在疾病、治疗和怪癖中煎熬日子,虚度年华。

我有力量胜任吗。

我还来得及吗。

会不会太迟了。

我还行不行。

为此,在足不出户的十五年,普鲁斯特就像忍受那样忍受,就像戒律那样戒律,就像建造教堂那样建造,从回忆引发更多的回忆,回忆又和回忆相互激荡,所有的回忆都被唤醒,所有的回忆都比真实更真实,回忆的规模越来越庞大,直至写下了二百二十一万字,几乎刻录了生命的全部时刻,实现了:永恒。能够这样实现永恒的也只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也不是要用二百二十一万字排山倒海地淹没你,而是在提供启示:人生可以有二百二十一万字那么长,但也只有二百二十一万字那么短。二百二十一万字也就像是大海,你也许永远也无法准确无误地探知它究竟蕴含有多少种类的生物,隐藏有多少秘密,每一滴水珠的模样,每一朵浪花的形状,每一次潮汐的力量,但是不会不觉知那是大海。我虽然仅仅翻完了书,也还是觉知了什么才是永恒:它就在你以为的所有肤浅的欢悦中,在慵懒中,在迟疑中,在柔情中,在痛苦中,在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心有余悸中,在也许短暂的甜蜜中,在每时每刻中……也不止普鲁斯特,一切人全都有自己又长又短的人生,也全都有属于自己的永恒,普鲁斯特也是在实现用永恒启示:永恒。

有的书就像大自然一样适宜所有的人。

就像李娟的书。

我在也算读完了《尤利西斯》以及《追忆似水年华》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想要读的书。我也才迟缓地感受到了《尤利西斯》以及《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书的强度:仿佛仅仅触摸过,靠近过,嗅吸过,扫掠过,它们就能够让你重新衡量了对世界的认知以及审美,从此,很多书似乎都经历了一场毫不留情的集体的剥蚀,黯然失色,索然无味。我就不知道还能读什么书。直到读到李娟的书。

李娟的世界里所能有的东西太有限了。只有戈壁滩,荒野,痕迹微弱的土路,几亩地,几头牛,一群鸡鸭,狗,兔子,杂货铺,裁缝店,一直在修的房子,荒野中的家。只有山谷,草甸,河流,毡房,奶香,森林的松脂香气,沼泽,积雪,山巅,垭口,爬犁,干牛粪。只有孤独的羊群,驼队,连同初生的婴儿一起放在彩漆摇篮的初生的羊羔。只有繁重劳动又寂寞的牧民,以及他们易于满足与幸福的孩子们。只有简单寂静生活中的食物:羊粪灰烤的薄馕,牛肉抓饭,茶水,塔尔糜,黄油碟子,干奶酪,白菜,土豆。只有马的事,骆驼的事,羊的事,狗的事,馕的事,茶的事。只有雪灾,旱灾,蝗灾。只有一共才见过八次面的不了了之的爱情……一切都有限得无依无靠,李娟也只有学习它们向大地靠拢,也就像是从大地生长出来的,也就像是大地的一朵花,一棵树,一匹马,一只羊,也就像它们那样轻易地就能抛掉不好的记忆,更多地感受生命的喜悦,并且为着大地的沉静与安宁,哪怕对于将死的事物也不会过于惋惜和悲伤,因此也有了像大地一样的生命力:包容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滋养一切。也只有李娟才有这样的生命力。

李娟的书也是对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一种瓦解。

也就像是另一种模样的《圣经》。

就像大自然的模样。

我迫切地接连读李娟的书。怎么都不会读不懂。常常笑了。又会叹息。也会回忆起很多大自然的气息:海风的声音,浪涛的声音,鸥鸟的声音,冰雪融化的声音,天怎么炙热,又怎么冷峻,四季怎样交替,其中的温柔与严厉,训诲与平安,苦痛与甜美,以及最为动人的生命力……直到最后一本李娟的书,我没有再迫切地接着读,不敢太快就读完,不知道读完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李娟以及李娟的文字是不是只有在那样起伏的大地上才能生长出来,是不是一直都会有生命力,是不是一直都还会有书可以读下去。

我怕黑。黑,是笼罩、压迫以及吞噬。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不敢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如果一个人住酒店,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也都睡不好。但是,有了段小星以后,我就开始不再那么怕黑,我可以在黑夜的黑中走来走去,好像它不是黑的,因为段小星虽然幼小,却已经有能力让我得到强壮。在睡觉以前,也是在关灯以后黑夜的黑完全降临以前,我都要给段小星读书,段小星也在还没有认字的时候,就已经用耳朵爱上了书。

我也给段小星读李娟的书。

段小星说。

她家的狗真是生机勃勃。

买裤子的人全都站到柜台上试裤子,也太有趣了。

那些小孩卖鱼,卖酸奶,卖蘑菇,什么都拿来卖,也太可爱了。

……

段小星笑。清脆地说话。揉眼睛。入睡。均匀地呼吸。翻身。踢腿……都是一种力量,一种明亮,一种最蓬勃的生命力。段小星也在让我必须有对这个世界更多地了解,并且也保持茁壮的生命力,直至让自己越来越辽阔,也能与黑夜的黑对视,就像那不是一种黑,而是一种广袤,一种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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