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为十几万元的车贷，她们的家庭一度走在破碎的边缘。

■ 今年9月，贺小英的丈夫谢勇因经营装修生意失败，受高薪诱惑去应聘货车司机，却遭遇“套路运”骗局——他“如愿”成了货车司机，却没有劳动合同；他有了一辆拉货的面包车，本以为是租的，实际是贷款买的，但产权却在他人名下……

■ 两个月后，贺小英意识到丈夫被骗了。她开始学习法律知识，希望帮丈夫“脱坑”，并由此认识了其他受骗货车司机的家人，这群女人开始了艰难的维权之路。

■ 据悉，在成都市双流区，各部门接到了200多个类似受骗案例。为维护货车司机们的合法权益，成都市交通运输局会同市法院、市检察院、市委政法委、市公安局、市司法局、市商务局、市市场监管局等9个部门联合印发相关整治行动方案，全面清查涉嫌套路购车等问题，并会同专业律师，帮助他们维权。

骗术

话术诱导，发布虚假招聘信息

离开装修行业后，又待业了一个月，当谢勇在招聘软件上看到一个高薪招聘货车司机的信息后，他心动了。他加了招聘人员的微信，微信名为“仓库直招”的招聘人员告诉谢勇：“车是公司的，你要是有车也可以开自己的车，但是要新能源面包车。”谢勇问：“意思是还要租车嘛？”招聘人员回答：“对，（租金）从下个月工资里扣。”“就一个车辆使用费3300元，扣下来你一个月能拿8000、9000元，没有隐藏费用。”

奔着这八九千元的月薪，9月12日上午，谢勇来到一家物流园，这里有高耸的大型仓库，办公大楼里物流公司林立，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平板车、面包车络绎不绝。

他将要应聘的公司名叫“成都新业顺通物流有限公司”。那家公司在办公大楼4楼，办公室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墙上贴着“货仓展示”海报。谢勇进去后，工作人员邓某接待了他。“邓某问我住哪儿、什么学历，并告诉我就是拉方便面等零售小商品，没有工地上辛苦，并且公司有自己的仓库，可以保证货源。”

谢勇以往搞装修，最多时年收入也不过10万元。应聘了这份工作，年收入便能稳定在10万元左右。心动之余，他决定跨入这个完全陌生的行业。

12月11日，记者结合多名受骗司机提供的信息，以求职者的身份暗访位于双流区的另外两家物流公司。其中一家物流公司，一进门，记者就看到墙上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公司的宣传视频，宣传公司与多家大型企业的“合作关系”、旗下的多个物流仓库，公司雄厚的实力和庞大的规模：“我们是成都最大的运业公司，对整个行业有深刻的理解……”

招聘人员告诉记者，在其公司当货车司机，每月保底收入8500元，一个月上26天班，每天拉两趟货，公司在全成都有上百个仓库，公司会向货车司机提供新能源面包车，如果不想干了三个月后即可退车。招聘人员还称：“（在我们公司拉货）比跑货拉拉挣钱，因为货拉拉是平台接单，我们是自己的仓库。”

多人配合，快速签约

9月14日，谢勇带着相关证照，再次来到成都新业顺通物流有限公司，决定签订合同。

谢勇回忆，当天邓某和其上司杨某以及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他们拿出合同让我签，大概有十多页。”签的时候，三名招聘人员不断地跟他说话，“这是租车，你不干了车随时可以退。”“干满三年车过户给你。”“这里签名字，这里按手印”……

签约过程中，谢勇收到了贷款机构打来的电话，按照招聘人员的要求，他告诉贷款机构：“我本来在海鲜市场送生鲜，有个老旧面包车，经常坏，需要一台新面包车。”谢勇称，对此他也提出过疑问，但招聘人员告诉他“这只是走一个程序而已”。

签订合同的过程中，招聘人员还让谢勇解锁手机，然后拿着他的手机操作，并告诉谢勇：“你先签，这边我来操作。”招聘人员用他的手机操作了什么，谢勇至今都不清楚。

谢勇表示，在招聘人员的催促与自身迫切的求职心态下，他们快速完成了签约，“完全没有时间看合同”。当时，他还缴纳了8800元的所谓“押金”，但收据却显示为“首付款”。

合同陷阱，隐藏风险推卸责任

在十几页合同上签了几十个名字，按了几十个手印后，这些合同，除了一份“挂靠协议”外，其他全部被招聘人员收走。直到谢勇与妻子贺小英多次报案后，成都新业顺通物流有限公司才向谢勇及其他几名受骗司机提供了部分合同复印件。记者看到，受骗货车司机们与物流公司签订的合同有“汽车代购服务合同”“（责任）告知书”“挂靠协议”“汽车融资租赁合同”等，就是没有明确雇佣关系的劳动合同。

通过这些合同，记者基本理清了以下关系：货车司机在物流公司的“协助”下，通过向贷款机构贷款，在车商处贷款购买货车，再将购得的货车出售（或抵押）给出租人（挂靠公司），出租人再将货车出租给货车司机使用。

“如果是我自己贷款买的车，我为什么还要抵押给别人再租回来？”对此，多位受骗货车司机表示，这种种隐藏的风险，在签约过程中都被他们忽视了。当谢勇与其他几名被骗司机去咨询律师时，律师也很惊讶，直言：“这些物流公司就是利用了货车司机文化程度不高、法律意识淡薄的特点。”

为规避风险，成都新业顺通物流有限公司在告知书中写道：“本公司不存在任何欺诈、胁迫行为，因公司为促成合作付出了巨大的成本，故车辆司机在贷款购买车辆后，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退车或解除合作合同，否则视为违约。”

由此，谢勇一家背上了连本带利的14万多元贷款，月供3900余元。

记者采访了数十名受骗司机，他们背负的贷款均在14万至17万元左右。让他们难受的是，他们还的车贷是帮别人还的，因为车并不在他们名下。

负担

起早贪黑还贷款 数个家庭背负巨大经济压力

签完合同第二天，谢勇凌晨2点起床，去一家仓库拉菜，5点离开仓库，直到中午12点才把货送完。“拉一趟货用了10个小时，我一天拉两趟的话，身体吃不消。”谢勇向公司提出意见。

随后，公司安排他去拉零售品，分发给城市各地的小商超。每天6点起床，7点到仓库，送完第一趟通常是下午2点，第二趟送完要晚上9点后才能回家。“一天的收入200~300元，除去电费等成本，贷款都不一定还得上。”

11月初的一天，在与多名货车司机闲聊中，谢勇才得知自己可能被骗了。那一个月，谢勇拿不出足够的钱还车贷和房贷，于是将这事儿告诉了贺小英，两人大吵一架，一度闹到要离婚。

“离婚”，也是多个受骗司机和妻子争吵时经常出现的两个字。“我当时都准备好净身出户了。”一名司机的妻子刘女士说。另一受骗司机的女儿小曾告诉记者：“我妈妈当时说，等他们（贷款机构）找起来，我不管你爸爸了。”

小曾告诉记者，其母无业，父亲原本是焊工，被骗后，她和弟弟的学费都成问题。小曾的父亲今年53岁，为了多挣点钱，凌晨三四点就要出门为货车充电，“因为这个时候电费最便宜”。黄女士告诉记者，其弟弟应聘货车司机被骗后，一直抑郁在家。

行动

多部门联动维护货车司机合法权益

为了帮助丈夫、父亲或弟弟维权，这群女人站了出来。首先是学习法律法规。

谢勇看到，当自己劳累了一天回到家中，妻子贺小英依然在伏案学习法律知识。贺小英上过大学，学习起来容易些。刘女士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学习法律，小曾在忙碌的学业之余，也常常学习法律到凌晨三四点。近日，黄女士也只身奔赴天津，帮助弟弟进行诉讼。

同时，她们还将收集到的证据和全国各地的类似判例，整理成一叠叠厚厚的材料、一个个电子文档，投递给公检法机构和政府部门，希望维权成功。在此过程中，也有货车司机无奈选择退让，向物流公司支付数万元以求解除贷款。

据记者了解，自去年起，涉嫌“套路运”的物流公司就开始大规模在成都出现。在物流行业聚集的双流区，各部门累计收到超过200起受骗案例。

双流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相关案例不仅涉及的法律问题十分复杂，而且涉及公检法、交通、人社、银保监等众多部门、众多属地，要想将这些物流公司绳之以法，超出了单个区级部门的职权能力。为避免更多货车司机受骗，他们一开始想到的办法是到各个涉嫌“套路运”的物流公司门口张贴防骗告示：“他们在营运，我们也要坚持贴，贴了的地方受骗司机明显减少了。”

据悉，成都市交通运输局会同市法院、市检察院、市委政法委、市公安局、市司法局、市商务局、市市场监管局等9个部门联合印发《成都市货车司机权益保障突出问题专项整治行动方案》，全面清查套路购车等问题。“目前99件货车司机诉求已完成调查处理，其中15件已进入司法程序。”成都市交通运输局相关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双流区城管局、市场监管局多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区公检法、城管（交通）、国资金融局等多个单位已联动起来，开展了广泛、长效的研判、防骗宣传、调查取证等工作。

（贺小英、谢勇为化名）

文/王拓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