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关于妈妈的守口如瓶 他决定守口如瓶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29 19:00

◎林特特

老黑伏在方向盘上哭了,他后来解释,那天他想到,这么好的晚霞,妈妈再也不会见到。我获多大奖,挣多少钱,有什么样的成就,我妈都不会知道……

前几年我住上海,老黑每次路过,都会和我吃顿饭。

老黑是北京人,纯爷们,办事靠谱,为人仗义,饭局主动买单,喝酒从不偷奸耍滑。

老黑是我做文化公司时认识的同行。同样做公司,我的,早早收了摊;他的,一直维持,可见,经营有方,站在风口,没少挣钱。

一次在普陀一家商场的五楼,我们一起吃火锅,窗外车来车往,窗内顾客熙攘。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老黑,你在上海的业务很多吗?你已经从三个月来趟上海发展到一个月一趟。

老黑的脸黯了黯,他的手机正好响,他比个抱歉的手势,点开通话键,态度殷勤,口气和缓,面颊上浮现出温柔的笑,“睡起来了?你去餐厅,不用管多少钱,挂账!挂账!好的,我待会儿就回去了,妈妈,再见!”

“妈妈?”我好奇,四十来岁的汉子喊妈,喊全、喊俩字,不免有些感觉嗲,还“餐厅”“挂账”,这是出差还把妈带着呢?

“你就是传说中的妈宝男吧?”我揶揄。

老黑把手机放在桌上,沉吟良久,摇摇头,苦笑一下,“我本来不想说的。”他以这句话开头,剩下的时间,我完全插不上嘴。

故事很老套,太阳底下,却每天都在发生。

老黑的母亲检查出胆管癌。“所谓胆管癌,是一种来源于胆管上皮细胞的肝胆系统恶性肿瘤,可分为胆内胆管癌和肝外胆管癌两大类。”老黑对我进行科普。

“危险吗?”

“致命。”老黑点出事情的严重性。

正常体检,结果不正常,老黑刚拿到报告时,情绪崩溃,他在医院门口,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会儿,下午去的医院,半夜才回家,他只告诉了媳妇儿。不久,他的老父亲、姐姐、姐夫也知道了,连上高中的儿子看奶奶的症状都起了疑,唯一不知道病情的是黑妈本人。全家在老黑的要求下,统一口径,黑妈的病是胆管炎。

在北京的大医院,医生明确告诉老黑,束手无策,黑妈最多还有三个月的光景。老黑不信,他遍访名医,中西医、体制内外,偏方、土方,来者不拒,主打一个“都试试”。

每次出门,他都绞尽脑汁向黑妈解释,大多以因公出差为理由,“带你出去逛逛”“陪我去工作”“顺便看看你的胆管炎”,说最后一句时,越是主题思想、核心目的,越是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老黑对最近看的绍兴名医,简直膜拜。

“知道吗?神医就是神医!”老黑眉飞色舞,他竖起大拇指,“我妈吃了神医的药,不疼了!甭管其他,起码她不疼了!”

噢,我才明白黑妈的苦楚在亲人面前是如此明显、感同身受。

疼,疼得睡不着,疼得坐立难安,疼得无休无止,疼得无边无际。

伴随疼,恶心、呕吐,乃家常便饭,人瘦到过去的一半。

名医能止痛,给黑妈带来实际好处,给老黑及全家带来希望。

从试试看,到每月去一次绍兴,老黑打着到上海谈合作、办事的旗号,以“顺便开点药”的话术,绑着黑妈与他同行。

当老黑喋喋于名医的架子,不是每个病人都接的派头,他三顾茅庐才见上第一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经历,我又有新问题,“你千里迢迢从北京去绍兴看病,你妈不疑心吗?名医那儿不会露馅吗?”

“不会!”老黑得意非凡。他表示,早和名医打过招呼,在母亲面前强调只是小病,名医保证,他会守口如瓶。

名医当着黑妈的面夸老黑,“你儿子可真是个大孝子!”

黑妈最爱听别人夸她儿子,附和着,“是啊,我儿子是个大孝子,这么点小毛病也愿意花工夫带我全国看。”

“您就当找个理由出来转转,游山玩水。”名医宽慰着黑妈。

“谁说不是呢?”黑妈赞同,赞同她在享儿子的福。

老黑一个月一趟“包邮区”跑到第七趟,超出医生原先预定的三个月多四个月时,黑妈猝然离世。

据说事发突然,黑妈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脸色变黄,第三天人就没了,北京的医生安慰老黑及家人,黑妈在最后的日子保持希望,远离疼痛,人在未知风险的平静心态下离去,比一般绝症患者幸福。

话虽如此,黑妈去世半年内,我没见过老黑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半年后,一次十几个人的饭局,提起即将到来的春节去哪过,老黑沉默了,他擦了擦眼角,良久说,“我妈不在了,去哪过年还不一样,都不是家。”

另一次是一年后,老黑领了个行业奖,颁奖仪式在天津,仪式结束,老黑带着奖杯驾车回京,傍晚,在京津交界处,霞光万丈,彩霞成了热搜词,被城市各个角落的人抓拍、上传、讨论。

老黑伏在方向盘上哭了,他后来解释,那天他想到,这么好的晚霞,妈妈再也不会见到。我获多大奖,挣多少钱,有什么样的成就,我妈都不会知道。

两年,老黑的伤痕渐渐愈合。他如常开展业务,招人、裁人,和家人一起适应没有母亲的日子。偶尔,他们会说起黑妈的那几个月,一会儿庆幸他们的守口如瓶;一会儿怀疑,黑妈是不是有未尽的心愿,没有来得及向他们表达。她明明有时间向这世界告别,众人却剥夺了她的权利。

俱往矣。

一切未遂的、已遂的、未解的、已解的,时光会给出真实答案。

前几天是老黑母亲的祭日,他在外地,只让妻子带着儿子去祭拜。等他回到家中,想起母亲的旧物都锁在行李箱中,现在,终于可以用平常心开启。

行李箱中,有衣物,有梳子,有手表,有旧手机。

老黑一一摩挲,如碰触母亲的皮肤,试探她的体温。

旧手机早没了电,但老黑一直没忘记给它续费。有时,他还会和妈妈聊会儿,虽然明白永远不会有回。此刻,老黑心中一动,找到合适的充电器为旧手机续航。

老黑给儿子打了通电话,聊聊学习和生活,和妻子一起支起铜锅,叫了外卖,点了羊肉、牛肉卷,敲开对面两居室的门,请黑爸一起过来涮羊肉。

外面七级风,玻璃窗因风呼呼作响,越发显得屋内灯火可亲,安详宁静。

火锅涮到一半,老黑进屋换件薄衣裳,他瞥见充好电的旧手机。没有密码,直接能进,老黑心怦怦跳,他想看看妈妈和谁聊过天、聊过什么。

微信很久没登录,老黑费了番力气打开。

黑妈关注的公号只有一个,老黑公司的,每一篇都点赞。

黑妈的微信置顶是“文件传输助手”,一条一条都是黑妈自己发给自己的,都和胆管癌有关,看时间,在去绍兴前,她已经知道了。

所谓守口如瓶,所谓刻意隐瞒,不只是老黑、家人、医院方对黑妈的。清楚,不说,察觉,隐藏,也是黑妈对他们的。

那一个月一趟的奔波,一次次找各路朋友吃饭而把母亲留在宾馆里,做出去跑业务的假象,好让母亲相信看病只是顺便,黑妈早就识破了吧?

老黑无法想象母亲承担巨大秘密时要拿出多少坚强,午夜梦回与何人倾诉,消释紧张?他心如刀绞,紧紧攥着母亲的旧手机。客厅里,黑爸正在第一千次教育老黑媳妇,涮毛肚要七上八下。

关于妈妈的守口如瓶,老黑决定守口如瓶。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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