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初秋,去草原,做一只自由飞翔的鹰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9-24 08:00

曾经,人类历经了百万年,从恐惧自然,到驯服自然,到与自然相处,基因里还深深印刻着对自然的渴望。当我们在都市的钢铁森林中行色匆匆,偶尔也会稍作停驻,想起有多久陷在狭小的房间没有离开,有多久没有接触过草木、风声与虫鸣,有多久没有体会与天地万物会心一笑的快乐……

大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遥远的科尔沁草原,正是这位伟大艺术家创造的奇迹。草原的丰富和迷人,在于它不止有生机勃发的美丽与壮阔,也有交替轮回的四季、阴晴不定与难以捉摸。正因如此,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不仅要因时而变,也要听从草原的呼唤,找寻生命的源泉。

《万物相爱》是著名作家安宁在对内蒙古广袤苍凉又开阔诗意的审美认知下,历时三年创作的最新自然主题散文集。作品文风开阔浩荡,气息丰沛盎然,饱含着作家对世间万物的热爱。在辽阔大地幽微起伏的褶皱中,万千生命散发寂静光芒。作家安宁以谦卑朴素之姿,引领读者思考人与自然、生与死、宇宙星空等永恒主题,并重新认知自然万物对人类诗意栖居的重要意义。

在自然中倾听来自原始生命的回响,犹如秋天的沙蓬草追逐着大风,奔跑在荒凉的戈壁滩,并播撒下生生不息的种子。这荒蛮又蓬勃的自然孕育的万物,这神秘宇宙中蕴蓄的生命之力,还能有什么比嗅到它温热滚烫的气息更让人动容?

万物相爱(节选)

文安宁

在广袤的草原上,当一株草爱上另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

许多年前,它们的种子被大风无意中刮到这里,便落地生根,并与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万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没有人关心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区别,甚至它们的名字,是叫针茅还是冰草,也无人知晓。只有母亲般苍茫的大地,环拥着无数棵草,从一个春天走到另一个春天。

云朵曾将好看的影子,落在两株草的身上,宛若一幅关于爱情的剪影。清晨的风掠过雀跃的草尖,带走一颗正在睡梦中的晶莹的露珠。一只小鸟在它们轻柔的枝叶上舞蹈,并用纤细的双脚,写下一首爱的赞美诗。它还亲吻过一粒新鲜饱满的草籽,一片闪闪发光的草茎,并将尖细的嘴唇深入缠绕的根须,追寻一只肥胖的虫子。它也一定卧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倾听过大地的声响,从星球的另一端传来的遥远的声响。在秋天的打草机进驻以前,两株草从未离开过脚下丰茂的草原。

两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阳光里亲密地私语。它们说了很多的话,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这个盎然的春天说完。这样,当它们被打草机带走,去往未知的庭院,一生永别,就可以了无悲伤。一朵鸢尾即将绽放,它在两株草的情话里有些羞涩,于是它推迟花期,只为不争抢这份爱情的光环。途经此地的人们,会惊喜地发现,无数的草汇聚成一条黄绿相间的河流,伸向无尽的远方。荡漾的水面上,还夹杂着去年冬天残留的一点雪白。春风掠过大地,两株草发出细微的碰撞,仿佛柔软的手指抚过颤抖的肌肤。要等到夏天,河流化为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撒欢奔跑,两株草的爱情才会迸发出更热烈的声响。它们根基缠绕,枝叶相连,舌尖亲吻着舌尖,肢体触碰着肢体。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歌唱,它们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果秋天没有抵达,两株相爱的草并不关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们的身体,只要一阵风过,它们又施了魔法般恢复如初。它们在疯狂地生长,它们也在疯狂地相爱。它们要将这份爱情,告诉整个的草原。

可是,秋天还是来了。它从未在这片大地上迟到。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欢呼还未结束,旅行的人们还在涌向草原。阿尔山云雾氤氲的天池里,也映出无数行人的面容。就在这个时刻,打草机列队开进草原。两株草即将分离,它们茎叶衰颓,容颜苍老,但它们依然没有哀愁。风慢慢凉了,深夜隔窗听到,宛若婴儿的哭泣。两株草在夜晚的风里温柔地触碰一下,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阳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与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草早已洞悉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所以它们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们坦然接受即将抵达的死。

此刻,我途经这片草原,看到星罗棋布的草捆,安静仰卧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们第一次离开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预知的旅程。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被紧紧捆缚在一起,犹如爱人生离死别的姿态。秋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金子,洒满高原。泉水从绵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来,在大地肌肤上雕刻出细长深邃的纹理。空气中是沁人的凉,牛羊舒展着四肢,在山坡上缓慢地享用着最后的绿。

我们将去旅行。一株草嗅着熟透了的秋天,对另一株草深情地说。

是的,我们将穿过打草机、捆草机、车厢、草叉、牛羊的肠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着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在幽深的蓝色海洋上漂浮。

最终,我们还会回到曾经相爱的大地。那时,我们的身体将落满干枯的牛粪,绽开烂漫的花朵,也爬满美丽的昆虫。它们这样想,却谁也没有说。

我注视着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大雪将覆盖所有轻柔的絮语。而后便是另一个春天,那时,会有另外的两株草开始相爱。就在过去两株草曾经栖息的家园,它们生机勃勃,宛如新生。

在科尔沁草原上,因为爱情,少女们热烈地起舞,痴情地歌唱。

千百年来,自遥远的地方赶着马车途经此地的人们,都会被这里爱情的深沉歌咏打动。每一个被民歌记录下的少女,都在代代相传的歌唱中,化为永恒的星辰。她们有着相似又迥异的楚楚动人的面容。草原上每一朵娇嫩的花,每一株摇曳的草,每一只飞过的鸟,都知晓她们浓郁的思念。她们对着天空倾诉,追着云朵呼唤,绕着松树追问。她们是乌尤黛、万丽姑娘,她们是达古拉、乌云高娃龙棠。她们犹如大地上叫做马兰、格桑、杜鹃、山丹、金莲、柳兰、雪绒的缤纷花朵,用绚烂的爱情,点燃夏日狂欢的草原。她们是科尔沁大地上无数善良纯真的女子,她们又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在永无绝灭的歌声里,散发着野性蓬勃之力。

用民歌讲述故事的人们,很少会将一个少女的一生,如此细致入微地描述与记录。她们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只有最闪亮的瞬间芳华。但恰恰是这闪亮的瞬间,让她们成为科尔沁草原上的传奇。当我走过这片草原,听到人们传唱这些少女忧愁又明亮的爱情,她们便不再只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而是化作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的天真少女,和我牵手走在云朵的影子里,嬉笑追逐,亲密耳语。

叫乌尤黛的姑娘,一个少年沉醉于她的一笑一颦,他日思夜想,无法入眠,于是“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可是这样依然不能解除他的烦恼。思念在他的身体里,犹如神奇的酵母,迅速地膨胀、生长,直至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骄傲的自己,他变得无比地卑微,敏感,惆怅,于是他刷完了白马,又在第二天深夜,“把青马刷了一遍”。他的心早已夜行千里,飞越科尔沁草原,抵达心爱的姑娘身边,跟乌尤黛缠绵悱恻,诉说无尽的相思。可是他的人啊,还留在青马和白马中间。他看着睫毛浓密、双眸清亮的白马,觉得它真像亲爱的乌尤黛;他看着高大伟岸、鬃毛发亮的青马,觉得它真像梦中的自己。他羡慕这一对日夜厮守的伴侣,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其中的一个,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乌尤黛的身边。他还想告诉乌尤黛,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能飞翔的蝴蝶,落在你的胸襟上,永远望着你”。他嫉妒乌尤黛视线所及的每一个细小的生命,比如一束马兰,一枚浆果,一只蝴蝶。被这嫉妒日夜折磨的他,终于在某一天,借着皎洁的月光,飞身跃上刷得洁白如雪的白马,一声令下,赶去寻找快要将他燃成灰烬的爱情。可是啊,他陷在浓烈的思念中已经头脑昏沉,看不清月夜下的大道朝向哪个方向,于是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上,“躺了一月还没起”……

乌尤黛的家,究竟隐匿在科尔沁草原的哪一个角落,是临近蜿蜒曲折的西辽河,还是座落在每日有云朵飘过的山坡,再或铺满野花的山谷,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有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爱上了她,他的爱炽热到可以击退漫天的乌云,让飞舞的尘埃重现光芒,可是,他却只能“从那远方呼唤”着乌尤黛。他爱得从马背上重重摔下,一月卧床不起,还痴心妄想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日行千里,抵达她的裙边,亲吻她的胸口。他在乌尤黛诱人的微笑里,迷失了自己。但他甘心于这样的迷失,因他爱她,至死不渝。

因为梦到云登哥哥就不愿醒来的少女,“见到石头哥哥就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的喜吉德姑娘,盼着情哥哥宝音贺希格达路过时来家相聚的万丽姑娘,把飘着麝香的红绸衣一针一线地缝好,却又因情哥哥迟迟不来而任性扔进火中烧掉的满晓姑娘,远嫁他乡却期待着五日后情哥哥能来与她相会的乌云高娃龙棠姑娘,每逢思念即将奔赴战场的恋人便双眸闪亮的正月玛姑娘,搅乱了无数少年梦境的美鹿一样的梅香姑娘,日日盼着达那巴拉哥哥回乡探望的金香姑娘,一场阴雨过后便要和恋人分离的达古拉姑娘,她们是科尔沁草原上永不凋零的花。多少风雨途经这片大地,带走枯败的草木,夭折的鸟兽,老去的人们,唯有民歌中的少女,穿越漫漫时光,却依然闪烁琥珀般永恒的光芒。

大地上游走的人们,他们听到这些歌声,就会想起一生中最甜蜜的那个午后,高原的阳光照耀着虚掩的门扉,一个俏皮的红衣少女迎面走来,一颗心便瞬间坠入爱情的河流。他愿跟随红衣少女在草原上纵情流浪,生死相依。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是他存活于世的所有的意义。他如此爱她,只愿人间所有的光都洒落她的身旁,而他就在黑暗中,向着这世间唯一的光,一生奔赴,至死不休。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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