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你好,素锦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13 12:00

编者按:《素锦的香港往事》是中华书局新近出版的一本新书。它通过482封、跨越20年的信件,讲述一个上海女人隐忍顽强的生命,隐含着时代洪流中一群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梦想和精神,感人至深。世间万事万物,无不随着时间无形流逝,素锦故事的呈现,得益于收藏家刘涛、责任编辑马燕和作者百合的集体打捞,他们的有心,留住了珍贵的历史记录。成书的过程辛苦漫长,但这些带有体温的记忆和跨越时空的写作,无疑填补了宏大叙事留下的空隙。本版特别约请《素锦的香港往事》一书作者百合与责任编辑马燕,撰写作者和编辑手记,以飨读者。

【作者手记】

◎百合

你好,素锦

大理进入了雨季,几天来,雨下下停停,没有规律。我在寂照庵的后山上看绣球花。蓝色的,一大朵一大朵,既花团锦簇,互相之间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开得摇曳多姿。细雨透明无声,灰色的云触手可摸。

就在这时,出版社马老师给我发来了微信,她说《素锦的香港往事》即将上架,让我写点什么。我能写点什么呢?

在《读库》的文章获奖,评委张莉的评语是“克制而恰切”

只记得,在这本书的成书过程中,我曾一度误解过自己,自认是个冷漠的人。素锦的故事,最开始写成中篇发在《读库》上,反响强烈,不少读者留言说为之泪下,某处某处触动到了他们,而我,竟然一次都没有。甚至有位读者说,看了这篇文章之后,竟然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立誓过清简有余的生活。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是我的身份不允许。作为一个贴身观察者,面对浩如烟海的几十万字书信,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素锦这20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我却必须时时警惕因入戏太深而失于主观,一不留神泄露过多情绪而将文字洇漫,让这个真实的故事失去真实的力量。

我只能克制着自己,用文字把素锦的生活一日日推动下去,与之一同隐忍,一同憋屈,一同经受光阴细碎的磨折,还要准确地传达出文字张力下面的波涛汹涌。关于她们,要说的一切似乎都在作品里说尽了。余下的,是读者的事。所幸读者反馈告诉我,我没有令大家失望。这篇文章在《读库2202》刊登后,获2022年收获文学榜非虚构类第二名。当我看到张莉评委的评语是“克制而恰切”,禁不住感叹,懂我。

回看写作过程,无论是信息提取和选择,还是内容表达和加工,其实都非常个人化。我想,这个故事如果换个人来写,肯定会是另外的样子。作者得益于却又局限于自己的认知,对什么样的原材料敏感、认为哪些值得书写以及用哪种态度表达,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人生体验、审美偏好、历史观乃至世界观,由此显现的作品调性便各不相同。

可能是因为曾经从事过心理行业,我对于“关系”的呈现更感兴趣,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现实的关系,人与历史的关系。这一生我们都活在各种关系里,对它有时依附有时厌恶,有时享受有时忍耐,有时利用有时斩断,我们被它滋养有时又难免深受其害,因而对它又爱又恨。对关系的观察及书写,是人类对于自身的探索。读者在书中可以看到素锦在夫妻、骨肉、亲戚等各种关系中的情绪和感受,以及胶着与变数。

比如素锦对妹妹的态度,20年来不断变化。一开始感激涕零,因为自己没钱没人,孩子全都托付给妹妹,她在信中甚至用上了“您”这样的尊称。后来经济状况好转,寄钱越来越多,底气越来越足,到最后因为对妹妹用钱方式不满,甚至用上了“愚蠢”这样的字眼。经过那次翻天覆地的争吵及和解之后,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她对章文勋更是复杂多变,一时恨一时爱,一时鄙夷一时感恩。而这些,都是基于现实的考量和自身的利益,我饶有兴致地将之勾勒出来,相信读者也会会心一笑。

素锦是一个现实存在过的人,不是庙里的泥塑金身,普通人有的毛病她当然得有,也必须得有。悄悄说一句:私心里,我更喜欢素美一些,如果穿越时空相遇,我和她成为朋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一想到素锦所经受的那种种苦楚,便又能理解了,性格上的种种硬伤,又何尝不是生活加之于她身上的副作用?那是真实人性的一部分,无需回避。

书信的背后,是影响香港经济民生的大事件

要从浩如烟海的信件中抓取信息,除了对内容的熟稔,还需要对瞬间闪过的信息有敏锐的抓取力。例如书的第47页“她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竟然是李嘉诚给的”,这是素锦的信件缺失一年后,她在信说“自从我不做花以后”,我就在这里打了一个问号,想知道她做什么花?真花假花?于是一遍遍查找信中的蛛丝马迹,直到在数年后的一封信中,看到她写“塑胶花”的工作现在没法再找,这才恍然大悟,了解到信件丢失那一段时间她的谋生手段是去做塑胶花。由此再去了解当时的香港塑胶花产业,了解到了李嘉诚先生的“第一桶金”,就此让一个小人物与香港的经济发展产生了关系。

还有九龙暴动、台风“温黛”、股灾、房价飙升、英镑跌值,这些影响香港经济民生的大事件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例如通过素锦信中提到的“水荒”“油荒”,我对于东深工程的建造背景及红色华润的发展历史都有了更深的了解,看到了香港与内地的血脉相连。

对于素锦的人生选择,我也希望能够让读者回到那个历史背景中去理解。可能在今天的读者看来,素锦选择年轻时去当舞女,中年时把三个孩子扔下独自去香港,从而认为她一心想依别人,不够独立自强。其实,很大原因是当时“男女同工不同酬”的分配制度导致的,她能找到的工作,无法维持最基本的生计。再有,为什么后来素锦改寄东西为寄钱了?这是因为实行了侨汇券政策,国家要争取更多外汇收入。为什么妹夫临轩想从香港买自行车的计划泡汤了?因为那时内地实行高价商品政策,目的是制止通货膨胀。此等事件甚多,不再一一举例。

个人史折射着历史进程,但它也应该有自己的温度。是生活中那些细节,让文字更有质感,从而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所以我会不厌其烦地去描写那些看似琐碎的生活,都是普通港人的吃喝拉撒、人情世故。例如一斤青菜多少钱,一瓶酱油多少钱,一尺花边多少钱,生病了买什么药、哪个药厂出的、服用剂量和方法,钻戒是单反好还是足反好,送伴手礼有时会送自己用过的,女人出去聚会实行AA制……生活本来就是具体的呀,写的人有耐心,看的人才会被代入。

不过,个人史毕竟也是“史”,它还是要力求严谨。我拿着计算器,一遍遍统计素锦这许多年来的汇款总额,唯恐有所遗漏。为了核实她信中的一句“按汇率算”,就查找当年港币与人民币的汇率。非常笨拙,但也非常踏实。责编马燕老师也是一个较真的人,我们曾经为素锦给章文勋治病所烧的猪横脷到底是猪脾还是猪胰争论不下,为素美所买的缝纫机五斗和七斗有什么区别,甚至去问家里的长辈。如今再看我们长长的微信聊天记录,才惊觉那些为这本书而努力的日日夜夜,是那么珍贵难忘。写作者原本是孤独的旅人,这次幸亏有了她的全程陪跑。

现在这本书已经上架,它有它的命运。写作者唯一依仗的便是无愧于写作它的那份初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次书写,一场随缘相遇

再说回素锦,她曾经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载沉载浮,20年辰光,书信成为她的精神慰藉,她用书信交流生活,纾解痛苦,也对抗寂寞。她们姐妹去世之后,这些书信没有人愿意打开,也许是回避当年的悲伤,也许是现实生活令人没有耐心,它们成了无用的故纸,最后到了收废品的人手里。

400多封啊,如果不是收藏家刘涛先生,不知道还要在故纸堆里被掩埋多久。感谢《读库》张立宪先生团队的重视推广,感谢读者们的口口相传(特别致谢“阁楼上的安妮”、“故事FM”也卜),感谢马燕老师的诚挚约稿。

我常常喜欢说“随缘”,随缘聚,随缘散,随缘喜,随缘嗔。

与其说《素锦的香港往事》是一次书写,毋宁说是一场随缘相遇。我和素锦,本是存在于不同时空的两粒微尘,毫无关系,是这些书信如虫洞,让我们得以交汇。互亮的微光,又恰好被路过的人们看到。是书写对抗了遗忘。

你好,素锦。我尽己所能把你留在世间,希望你能喜欢我关于你的述说。

2023年立秋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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