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多尔衮:身前身后一场空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7-23 07:00

从入关前算,清朝第三位皇帝顺治,小小年纪,六七岁,在沈阳和北京两次登基。顺治小名福临,真是洪福到来、居高临下之人——人上人。

是多尔衮保举福临当上了皇帝。多尔衮主持了皇太极父子两位皇帝的三次登基大典。白捡了皇帝当的顺治,却得便宜卖乖地说:“朕实不幸,堕帝王家。”

真正不幸的是多尔衮,一心想当皇帝,距龙椅仅剩半步之遥,却被天意铁面无情地阻止了。作为摄政王,多尔衮在自己的封号里添加了一个皇帝的皇字:皇叔父摄政王;继而又是皇父摄政王;甚至在多尔衮死后,被追封为成宗义皇帝!但这都不是真皇帝,虽然他曾经行使过一手遮天的帝王权力。

多尔衮把真皇帝活成了假皇帝:他有机会、有条件身登大宝,像明朝永乐皇帝朱棣那样,从侄儿手里夺过帝位,把假皇帝变成真皇帝,权倾朝野,连皇帝和文武百官、天下兵马都怕他。多尔衮手下的败将李自成和张献忠,也当过几天乱世皇帝,还有南明几个走马灯似的所谓皇帝。多尔衮是一天真皇帝都没当过,但他打出了一个治世。他生前位尊权重,要多成功,就有多成功;他死后毁誉鞭尸,要多失败,就有多失败。

金秋,收获的季节,在北京。顺治元年(1644),中国历史上的一桩大事,清朝在元明两朝遗留的宫殿里举行皇帝顺治登基仪式。这是顺治皇帝第二次登基,上一次,是前一年在沈阳,幼小登基,当清朝东北地区皇帝。小福临按照摄政王叔叔的安排,过家家似的,表演着当皇帝的“游戏”。

此刻,最认认真真看待皇帝登基仪式的,是这场大典的领导者多尔衮。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并不适合多尔衮,因为连皇帝都在听他的指挥。虽然是顺治登基,但多尔衮真切地感慨:是自己在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者,是我多尔衮!

多尔衮身形瘦长,一副病态,却目光如鹰,俯瞰着雏鸟儿般的侄儿小皇帝、文武官员和普天下千万里江山,又高兴又惋惜:高兴的是,自己实现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大业梦想,率领八旗,入主中原,多尔衮兴奋得心都飞上天了,脚下像踩着云朵般发飘;遗憾的是,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一个小孩子,不是他本人。他暗地里痛心疾首,仿佛自己前心后背贯穿了一箭,奄奄一息,就剩下半条活命了。他这种痛楚,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多尔衮清楚,每一个在场的满汉文武官员,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荣登九五至尊、接受百官和黎民朝拜的,应该是我多尔衮。

但是,那会儿,他还不能那样做——

在带领清廷君临天下的时刻,多尔衮感觉可以告慰父汗努尔哈赤的英灵了。怀有欣慰的同时,多尔衮又回忆起父亲驾崩后,母亲阿巴亥被逼殉葬,那一双流泪的美丽眼睛。那时候,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戕害,毫无办法拯救她,如果放在眼下,他有力量了,谁敢?

多尔衮的目光从顺治小皇帝稚嫩而严肃的小脸上移开,仰望天际,仿佛看到了父母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正在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热泪涌上眼眶,心中深情地遥遥呼唤:阿玛!额娘!

顺治八年(1651)正月初六,多尔衮胞兄英亲王阿济格被以谋乱罪“幽禁”。圣母皇太后和小皇上真有两下子,一手高举多尔衮,一手摁倒阿济格。阿济格是活着的多尔衮。只有扳倒多尔衮,才能把他的人马势力清除。

皇父摄政王的魂灵入住太庙享受香火刚满一个月,二月二十一日,当初的小福临、如今亲政的顺治皇帝,颁下圣谕,追论多尔衮罪状,不对——应该是圣母皇太后指示:追论多尔衮罪状,昭示中外,“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

多尔衮活着时,惊天动地;死了之后,也是动地惊天。

不是圣母皇太后一定要和多尔衮过不去,虽然他活着的时候,让他母子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吓掉了魂儿。但是,人已经死了,一定要报复吗?圣母皇太后这是要借多尔衮的“罪名”,压倒手握实权的一众官员。圣母皇太后带领顺治最先做的试探举动,是令大学士刚林去摄政王府收回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信符,吏部侍郎将赏功册收回大内,然后把被多尔衮排挤打压的苏克萨哈重新打捞拯救出来,重新世袭爵位,擢升为议政大臣。

苏克萨哈带头联合他人首先揭发说多尔衮墓中的随葬有御用之物,指责多尔衮有两大罪状:一是专擅威权、私制御服、私藏御用珠宝;二是背着顺治皇帝欲率两白旗人马移驻永平府,扼住东北通往北京的咽喉要道,以达到谋篡大位的目的。

一旦被推到“篡位”的高度,死去的多尔衮就万劫不复了。

另一位曾经的摄政王济尔哈朗也站了出来,率领一批亲王大臣追论多尔衮之罪。苏克萨哈和济尔哈朗两位老大臣感慨万千,痛哭流涕,恨骂多尔衮擅权僭越,欺凌皇上。有两个老者带头,其他被摄政王打击排挤的人便跟着哭骂多尔衮。满朝文武,包括多尔衮扶植的人,都觉得这几年在摄政王面前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憋屈得很,于是也假装哭泣,咒骂多尔衮,以求得到小皇上和另一方势力的认同和收容。

金銮殿成了揭发多尔衮过错、声讨摄政王罪状的控诉法庭。

顺治皇帝被这群成年人的情绪感染了,一下子意识到摄政王原来是这么坏的大恶人:“对呀,朕这几年,一直受他的气哩。”顺治皇帝这个半大孩子也哭开了。大臣们急忙劝慰小皇上,和小皇上一起哭,这些人共同的目标是把死去的多尔衮打入十八层地狱。顺治皇帝虽然年纪小,但也懂得篡位是咋回事:“怪不得叔叔多尔衮把我抱上皇位,原来所谓的对我好都是假惺惺的,他还想自己当皇上啊?呸!”

圣母皇太后悄悄隐身在金銮殿后,把控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多尔衮是想当皇帝,但他毕竟没有在事实上欺君夺位,然而她不能压制这种群情激愤,这是众人几年来在摄政王淫威下忍气吞声的强烈反弹,要想让皇儿打垮多尔衮的余孽,铲除异己,重新打造起自己的势力,必须顺风扯旗、推波助澜。多尔衮,对不起你了,但这也是你所作所为应得的后果。

在这种氛围下,摄政王成了一个恶魔般的存在,清廷将多尔衮的罪状一起“清算”,公布于世,大致有如下数款:太宗死时,诸王并无立多尔衮之议,摄政后独专威权,不令郑亲王济尔哈朗预政,遂以亲弟多铎为辅政亲王,背誓肆行,自称皇父摄政王,以皇上之继位尽为己功,将诸王大臣杀敌之功尽归于己;所用仪仗、音乐、侍卫等俱与皇上相同,盖府第与皇上宫殿无异,任意挥霍府库财物;将皇上所余的部分旗属人员收入自己旗下;诓称太宗之位原系夺位,以挟制中外;逼死豪格,夺其妻子、官兵、户口、财产归己;拉拢皇上的侍臣;一切政事均自己处理,不奉上命,任意升降官员,以朝廷自居,令诸王大臣每日候在府前等。故而,多尔衮“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诏令削爵,财产入官,平毁墓葬”。

上行下效,事态膨胀扩张,刚刚修好的义皇帝华贵陵墓被扒毁,他们掘出皇父摄政王的尸体,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多尔衮的脑袋,死人也要斩首,暴尸示众。他曾经的一切“丰功伟绩”,不如当今众人脚下的尘土。

多尔衮的党羽和亲信,先后被清洗,被处死或贬革。比如重新投靠小皇上和圣母皇太后的大学士刚林,虽然及时报告阿济格派三百骑兵先行回京,又去摄政王府取回大印,但是仍然被视作多尔衮的铁杆分子给惩办了。

多尔衮势力最大的代表就是阿济格一支。早已被拘押的阿济格,在狱中听闻自己的儿孙被处死,妻女被迫为奴,脾气暴躁的他,气愤得纵火烧监牢,自焚而死。努尔哈赤和大妃阿巴亥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全部走向终结。一代一代的宫廷大戏,重新演绎了一回。

多尔衮生前打击的王臣们,都得到了平反昭雪。范文程被召回,参与议政。入京后,因为感念皇太极知遇之恩,范文程在心理上更亲近先皇之子福临,所以逐渐远离了多尔衮的权力圈子。多尔衮也不再待见范文程,任由他居家养生。当初的两黄旗大臣索尼和鳌拜等人,因为阻止多尔衮称帝,受到多尔衮的厌恶,这几年低头夹尾巴做人,只求苟活下来,如今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日子。

打倒死去的多尔衮,小皇上顺治的威权果真树立起来了,他重用范文程、洪承畴和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孔有德等汉人文臣武将。满朝文武百官都不敢小瞧当今天子,因为小福临身后有个厉害的狠角色。二十年后,不懂得吸取教训的老权臣鳌拜,专横跋扈,威风八面,却稀里糊涂地败在了幼主康熙手下,其原因是康熙的奶奶太皇太后还身子骨硬朗地活着。

多尔衮一直把豪格当作最大的对手和政敌,岂不料,圣母皇太后和顺治把多尔衮看作最大的对手和政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能够战胜多尔衮的,只有同一战壕的“敌人”。

后来,摄政王多尔衮“以谋逆黜庙”,不许落叶归根于皇家陵国,而葬处,掘去其金银诸具,改以陶器。

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皇帝诏令为多尔衮平反:“睿亲王多尔衮,摄政有年,威福自专,殁后其属人首告,定罪除封。”后又诏曰:“睿亲王多尔衮扫荡贼氛,肃清宫禁。……创制规模,皆所经画。寻奉世祖车驾入都,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于是,他依亲王陵寝制度,恢复了多尔衮的陵寝,俗称“九王坟”,占地面积二十万平方米,坐北朝南,最南边有神桥一座,下有月牙河,有围墙、子墙两道,南辟宫门三间及栅栏门,进门有东西朝房,碑楼两座,后有享殿五间。享殿后有月台,月台上建大坟冢一座。辛亥革命后,多尔衮后人将地面建筑拆卖,九王坟慢慢被拆平。据考证,多尔衮的坟墓遗址在今北京市东城区新中街一带。

多尔衮是枭雄,是军事家,是政治家,是中华大家庭的一分子。多尔衮带领女真人进入中原,带来了民族压迫,也带来了民族交融。

无论是满族人,还是汉族人,都是中国人。无论是汉族文化,还是满族文化,都是中华文明参天大树上的花、叶、果。大地上的血痕淡退难寻,祖先的浴火之痛已经消逝,留给后世的唯有五味杂陈的追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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