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教会我的……
唐山
2023-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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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的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第一次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看到这句话时(当时看的是韩少功的译本,具体措辞不同),立刻被惊呆了。

此后,至少看过20多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那时刚上大学一年级(1988年),一切充满阳光,一切都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合乎逻辑……只要坚信,真有一个能兑现所有的明天。可米兰·昆德拉却说:一等于零,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就等于没有。

米兰·昆德拉让我第一次开始思考生命意义,开始怀疑过于合理的背景,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已被格式化,开始正视内心的苦闷……

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成长对我来说,就是不停地上课、做作业、考试,甚至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考大学。为了别人高兴,我活到19岁,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打开了我的第二次人生——原来,我还可以为我自己。

米兰·昆德拉是谁?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但我知道,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曾被他点化,曾被他启蒙,他是接引我们步入文明之门的人——不如说得更直接一点,他是我的精神之父。

永难忘却他惊人的智慧,永远感念他无边的慈悲。至少在我心中,米兰·昆德拉是不朽的。

只有存在,才能决定我是谁

在哲学上,萨特、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最高峰;但在文学上,米兰·昆德拉才是最高峰。米兰·昆德拉的魔力在于,能用很简单的笔墨,便揭出人的真实的存在状态,引导你开始沉思。

在读米兰·昆德拉之前,我从没意识到,所谓自我,只是受造物。世上并无一个俯瞰众生的自我,它始终在环境的约束中,并被环境塑造。我以为我是有意识的、是自主的,可事实上,那些只是幻觉。

受困者注定无法超越本能的门限,这是生命的绝大悲哀,可我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并未受困。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画家萨宾娜习惯了照片一样的写实主义——精确、完美、细致、功力深厚,突然有一天,她用刀割破了自己即将完成的画,从缝隙中,她突然看到另一个世界。

这个桥段,我看了无数遍,从满头雾水,到误以为在装蒜,到略有所悟。其实,我们生活的背景从来不完美,但我们把它变“完美”了。正如尼采所说,我们觉得世界合乎理性,是因带着“理性眼”去看它。这意味着,我们错过了不合理性且可能更大的那部分世界。

曾以为思考爱、善良、忠诚、永恒是自苦,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能让人无法回避:托马斯的妻子特丽莎出于好奇,与乏味的工程师出轨,从而凿实了她的猜想——托马斯频频出轨,并不是快乐的事。在难以自拔的迷茫中,幸亏重大事件拯救了她——作为摄影师,她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离开捷克后,特丽莎再度陷入精神困境。于是,她坚决回到捷克。令人惊讶的是,“花花公子”托马斯也选择返回捷克,以给自己活下去找个看上去似乎崇高的理由。

人类天生喜欢负重前行,喜欢背上爱、责任、永恒之类大词,因为他们受不了无大词可背的人生。换言之,没有生命承受不了的重,真正压倒生活的是轻。

这是爱吗?还是理想主义?都不是,托马斯与特丽莎是命运洪流中的两只小船,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更决定不了自己该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决定着他们的一切。

不要追问我是君子还是小人,不要追问我真诚与否。我是一万个我的万花筒,我在不断变化中,我无法决定我,能决定我的是存在。

自以为在挣脱约束,其实是在融入

什么是存在?

简言之,人的存在犹如蜗牛,不论在何时,不论在何地,都必须背着沉重的壳。对蜗牛来说,壳不是它的本质,而是负累,可甩掉壳,蜗牛的生命也将失去。人类即如此,我们不想与传统、他人的眼光、种种约束同行,但我们挣脱不了。

更可怕的是,我们自以为在挣脱,其实是在融入。

在《在哈维尔大夫二十年后》中,猎艳老手哈维尔大夫对美貌妻子越来越不满意,独自去温泉疗养。可在那里,所有人都嫌他太老,对他爱搭不理,连女按摩师都冷冰冰的。哈维尔大夫忙打电话给妻子,要她也来疗养院。妻子以为是爱的表示,匆匆赶来。疗养院的人都震惊了,人人对美貌妻子和老丈夫的组合充满好奇,女人开始纠缠哈维尔大夫。哈维尔大夫则发自内心感激自己的妻子——他似乎比以前更爱她了。

在《笑忘录》中,米雷克为避免“有组织地遗忘”,悄悄记录着他看到的一切。可他内心中深藏隐痛:他曾给一个不美丽的女孩写过近百封情书,一想起它们,就觉脸红。他希望历史看到的是完美无瑕的自己,可这些情书会让他变成笑柄。米雷克费尽心机,试图销毁这些信,结果他也成了“有组织地遗忘”中的一员。

在《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中,女主人公遇到了比她小15岁的男主角,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欲,脑海中不断泛起儿子的目光,似乎正监督着她的行为。让她吃惊的是,亡夫的坟墓因租期已到,被别人占用。女主人公愤怒地指责墓地管理员,管理员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先死者应让位于后死者。”这句话意外地打开了她的心房。

挣脱与顺从,似乎是异常宿命,可最大的麻烦在于,我们会遗忘,这意味着巨大的道德危机。正如米兰·昆德拉写道,作为犹太人,他的很多亲属死于集中营,可随着时间推移,他对希特勒已不那么仇恨了。如果说仇恨是人类最强烈、最恒久的情感,则不再仇恨就意味着背叛——可这是事实,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人会忘却。

在《笑忘录》中,塔米娜试图与遗忘作战——她通过亡夫的护照照片,反复回忆他的模样,可记忆还是越来越模糊。

“一切恶行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米兰·昆德拉说。

警惕在“作为”中沉沦

那么,我们能不能改变现实?既然人可以梦想,具备主观能动性,我们总该有所作为。可少有人意识到,这些“作为”可能也是被塑造过的。

在《生活在别处》中,主角雅罗米尔有诗人般的浪漫心灵,他不甘平庸,努力摸索超越之路,先是爱情,后是写诗,均小有成就,却也饱受冷落。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最终,他又进行了第三次超越自我的尝试——举报女友。

得知女友果然被审查,雅罗米尔“容颜已经变得坚强起来,步伐更加坚定,声音更加果断”,他感到真实的喜悦,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他坚信:“不是由外部的权力强加的,而是人们为自己创造,自由选择的责任,这种责任是自愿的,体现了人类的勇敢和尊严。”

雅罗米尔不是恶魔,他只是想有所作为,只是无人能真正逃离背景的锁定。

在《搭车游戏》中,一对情侣在无聊的旅途中互相埋怨。在口角中,一方称对方为妓女,另一方则讥讽对方为嫖客。到宾馆后,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模仿起相应的角色,竟发现被角色套牢,无力自拔。

在《玩笑》中,主角卢德维克为讨女友欢心,采取了笨拙的方法,“我夸耀我的知识,一有机会就和她意见不合,取笑她的所有看法”。于是,他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不得不接受公众评判。卢德维克以为好友泽曼尼克会帮他。泽曼尼克却先念了一段《绞刑架下的报告》,再念了卢德维克的玩笑话,质疑道:如果死去的人们听到你的玩笑,他们会怎么想?

泽曼尼克的恶意煽情,得到公众认同。卢德维克入狱后,一名叫露茜的女孩常带花来看他。卢德维克把她看成逆境中拯救自己的女神,可脑子里却总在想和她发生肉体关系。卢德维克不知道,露茜曾受伤害,她并不是女神,她也是被排斥的边缘人,因买不起花,就去墓地偷花送给卢德维克,并因此被抓。卢德维克等不来露茜,却误以为她被吓跑了。

所谓的激情、所谓的浪漫是可怕的,我们以为在超越,其实是在重复背景的约定,因为它早给我们的内心植入了毒素——“媚俗”。我们的挣扎,不过给了枷锁以借口,它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媚俗”的驱动下,人人都是演员

人类一直在抵抗粗俗,直到步入现代化,我们又开始“媚俗”。媚俗编织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并规定好切入它的姿势,即: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多美啊!

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

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之上。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平稳半生的大学教授弗兰兹为了“走上历史舞台”,秀一把“正义感”,加入“伟大的进军”。结果却发现,根本无人理睬,那不过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胡闹。

人类的心灵正周期性地被“大词”所蛊惑、所填充,从而患上“大词病”。在“媚俗”的驱动下,人人都是演员,人人都是“公众生活中的裸露狂”。

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读者来说,米兰·昆德拉打开了一扇窗,让中国读者惊觉:原来,还可以这么看人生,还有这么多可值得思考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扇窗呈现了一个巨大而深厚的人文传统,通过持续的思辨与驳难,让人恍然大悟:什么是严肃文学,严肃文学究竟在干什么?

米兰·昆德拉通过创作,钩沉出“小说的智慧”的传统。在“科学的智慧”垄断一切的时代,发展已成埋头狂奔,进步已成绝对正确,可科学该为人服务呢,还是人该为科学服务?如果连风凉话的声音都消失了,那么,当科学走向反人类、成为毁灭人类的力量时,该怎么办?

“小说的智慧”无法替代“科学的智慧”,正如“科学的智慧”不能替代“小说的智慧”。当“科学的智慧”试图解释一切,将万事万物都纳入逻辑体系,“小说的智慧”能让人跳出圈外,去关注人的存在。

米兰·昆德拉发现了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再没有哪句话语,能说得这么透彻:“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的可能性的领域。”(《小说的艺术》)

真小说不是好故事,不是金句,不是炫技,更不是俊男靓女。它是无尽的反讽与消解,是来自伟大传统的棒喝。这是米兰·昆德拉给我最大的接引。不论时光怎样流逝,一代代的人都能从这一接引中,找到自己与历史、与文明间的关联。

只要人类还在,只要小说还在,米兰·昆德拉就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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