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于2021年3月正式实施，成为我国首部个人破产法规，也是目前唯一有关个人破产的地方立法。近期，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条例实施两年多来，该院共收到个人破产申请1635件，已立案审查411件，裁定受理破产申请117件。
“个人破产制度的目的是帮助‘诚实而不幸’债务人实现经济再生。”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破产法庭庭长曹启选的这句话让很多绝望的债务人看到希望。
北京青年报记者近日查阅法院公开文书发现，深圳地区申请破产的债务人年龄多在30岁到50岁之间，每个人的经历虽然千差万别，但破产原因基本可归于投资血亏、创业失败或经营不善、家庭变故、遭遇诈骗等几类。
令人意外的是，不少债务人其实有着体面的工作和收入。走到破产这一步，有人是因为投机心理太重，幻想一夜暴富；有人眼高手低、能力有限，却又盲目加杠杆；有人多年经营的生意受到疫情冲击后一蹶不振；还有人只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贷款炒股炒期货血亏 以贷养贷欠一屁股债
已过不惑之年的钟先生自2014年12月起开炒股。最开始他用的都是自己的积蓄，从2020年5月开始，开始向银行和网贷机构借款炒股。前前后后他一共投入了110万，其中100万都是借款。截至2022年12月，钟先生炒股8年，累计亏损68万元。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2021年5月，钟先生又开始投资期货，前后共投入30万元，全部都是银行贷款。只用了一年时间，他的期货账户也开始亏损。截至今年1月，钟先生在期货上累计亏损5万元。
法院文书显示，自2016年1月至2023年2月这7年，钟先生不停向招行、浦发、兴业等银行和其它网贷机构申请贷款，累计贷款高达 605万元。其中，2020年5月以后的贷款181.1万元，用于股票投资100万元，用于期货投资30万元，其余贷款则全部用于偿还贷款本金和利息，持续以贷养贷。
截至2023年3月，钟先生剩余未还的本金还有105.16万元，利息4.93万元，罚息0.81万元，合计110.9万元。但他本人已无力按月偿还贷款本息，逾期后与银行协商还款也没有成功。
今年 5月，钟先生申请破产时手上只有现金500元，银行存款10072.5元，住房公积金34500.82元，名下无房产。不过，他每月工资有2.4万元。
钟先生承诺在5年内偿还全部债务本金，不还利息和罚金，计划每月偿还19500元。法院认为，他提出的这一重整计划草案具有可行性，符合相关条件，予以受理。
破产者中炒股巨亏的远不止钟先生一人。从事设备销售工作的李先生本来收入稳定。但疫情期间收入大幅减少，每月收入只有约6000元。李先生的孩子在疫情期间出生，妻子又没有工作，家里开销只能靠信用卡和网贷资金周转。
也许是想补贴家用 ，李先生从2020年起投资股票，谁知不赚反赔，累计亏损19.4万元。2021年，他又投资10万元入股某投资公司，但因为一直没有盈利，也没法收回投资本金。
今年5月李先生申请破产时，总负债约73万元，很多欠款已逾期，债权人的催收已严重影响他的工作和家庭生活。
李先生目前的月收入为15000元，他计划用60个月的时间 偿还65万元本金，法院依法受理了他的个人破产重整申请。
创业失败、经营不善 折了本金又背上沉重债务
北青报记者看到，不少破产者都曾遭遇创业失败，当初踌躇满志投下重金，最终不仅本钱打了水漂，还背上沉重的债务，难以翻身。
崔先生多年前曾先后在中兴通讯、华为和艾默生等知名企业担任软件工程师。经过多年工作，崔先生自认为已经可以独立创业，选择了当时很火的教育培训行业创业。2016年6月，踌躇满志的崔先生正式辞职，注册公司并开始运营。然而，他并不具备任何行业销售和管理经验，创业项目的市场拓展一直没有起色；与此同时，忙着参加各种培训提高自身专业水平的崔先生，长期脱离一线，公司员工无人监管，也影响了初创公司的口碑。更重要的是，崔先生没能引入投资人和专家。2018年11月，公司因为因经营不善，无奈退出市场。
崔先生的创业史只有短短30个月，却投入了不菲的成本，比如人力成本42万元、场租91万元、收购两家同行机构花了10万元，付费参与品牌加盟花费11万元，此外还有其他各种营销、管理成本26万余元，总计大约180万元。
申请破产时，崔先生的个人债务高达262万元，银行存款只有4000元，唯一一辆小汽车已抵押，其月薪只有1.3万元。这意味着即使豁免利息，他也没法偿还本金，所以他申请了破产清算。根据崔先生的实际情况和相关规定，法院最终受理了他的申请。
李先生也与崔先生一样，因创业失败而破产。自2017年2月开始，李先生的创业企业上马多个项目，每个项目投入巨大，但进展都不顺利。比如，2018年6月立项的投影仪研发项目A6，投入一百多万元，还同时组建京东电商销售团队，花了十几万搭建和打广告投入。但由于成本上涨，市场降价，产品虽销量不错，但只赚了吆喝，最后亏损严重。再比如，2019年2月上马的投影仪研发项目A1和M7，上市后电商无理由退货率高达20-30% ，实际亏损60多万元。2020年，新冠疫情让本来就已陷入困境的公司雪上加霜，资金链完全断裂。
2021年5月，李先生提出破产申请时，其名下债务已达362.87万元，而他本人的所有资产只有现金3000元和小汽车1辆，也没有固定收入。
相较崔先生和李先生，陈先生的创业投入没有那么大，但也因为经营不善黯然退场。
2017年3月，陈先生与朋友一起开了一家音乐餐吧，他为此投入55万元，主要用于装修，其中有40万都是向亲戚借的。因经营不善，餐吧于2017年11月停止营业，全部亏损500多万元，分担到陈先生头上的亏损达到170万元。
2017年至2020年间，陈先生多次找工作还债，后来又通过各种信用卡和网贷套现90多万用于偿还债务。申请破产时，陈先生的负债总额约136万元，其中欠金融机构的债务有86万元，大部分借款已逾期。不过，陈先生目前工作稳定，每月平均工资有3.2万元。他申请在60个月内全额依次归还金融机构和亲属借款本金，这一破产重整计划最终被法院受理。
遭遇诈骗 资产清零
北青报记者发现，破产者中不少人因为遇到骗子，损失惨重，甚至毁掉了原本幸福的家庭。
2016年底，郭先生在妻子怀孕后，总想多挣一些钱。这时，以前的老同事申某找到他说可以合伙投资长沙的一家超市，转让费160万元，第二年3月就能以180万的价格卖出去，买家都已找好。
郭先生轻信了申某的话决定投资但手头没有那么多钱。申某又唆使他借了一大堆网贷、小额贷款、信用卡债等，这些钱都转账给了申某，前前后后共有905000元。谁知后来申某就失踪了。2019年8月，郭先生向法院起诉申某还钱，才知道申某欠了很多人钱，后来法院也没有执行到申某任何财产。
这次被骗后，郭先生的生活遭遇重重波折：妻子跟他离婚了，父亲得了肺癌，家里储蓄花光，要靠向弟弟找亲戚借款帮他还贷。
截至2022年9月申请破产时，郭先生经初步审核的债权合计120万元，他只有有现金2.7万元。不过，郭先生自2021年已从事脱口秀，当时月均收入约12000元。他提出的破产重整计划也得到法院的批准。
今年5月，不堪债务负担的童女士提出了破产申请。2019年12月，童女士被裁员又遇到疫情突发，一直找不到工作断了收入，日常消费全靠信用卡或者小额网贷周转，债务也越积越多。
一年后，急于摆脱债务危机的童女士向银行借了18万元去投资，谁知遇到骗子，报警后，也只追回11万元。钱追回来后，童女士借给家人4万元投资，谁知家人也被骗，4万元全打了水漂。也就是说，童女士向银行借的18万元，有11万都被骗子骗走。
2022年6月，童女士家庭支出压力增大，她从三家银行贷款50余万元，其中30万元用于以贷养贷。申请破产时，童女士的个人债务本息、罚金合计近70万元，她表示已“无法区分本息”。而她本人的财产此时只有银行存款13.57元，第三方支付平台账户301.89元，住房公积金1549.21元，名下无车辆和房产。目前月收入为7020元。
童女士希望将债务总额调整为50万元，约为原债权总额的72.32%，基本可以覆盖本金，并计划用五年时间还完。她还提出，2026年第三季度，自己的母亲会有一笔理财产品收益到账，约18万元，母亲愿意拿出来帮她偿还债务。
法院认为，童女士提出的债务清偿计划具有可行性，符合有关规定，应予以受理。
家庭变故 因病返贫
有些破产者是因为家人患重病或发生其他变故而负担陡增，欠款越滚越多，最终只能申请破产。
2021年8月，徐女士的母亲突发中风脑梗，住院花了近2万元。出院后，徐女士有三个月没上班在家照顾母亲，期间没有任何收入，只能以贷养贷。同年，徐女士的公公又在家乡检查出结肠癌，手术花了12万多元，这笔钱由徐女士的丈夫和其兄弟平摊。手术后回家才两个多月，公公半身偏瘫，医疗费用又花了4万多元。直至半年多后公公去世，徐女士家为老人看病总共花了13万元左右，这些钱都是借来的。2022年10月，徐女士的丈夫在医院做消融手术，又花了4.3万元。加上各种必要生活开支和孩子的学费生活费等，以及这几年以贷养贷导致目前债务，截至今年6月申请破产时，徐女士的债务本息、罚金合计51.83万元，其中本金40万元，利息、违约金11万元。她申请将债权总额调整为48.8万元，用5年时间还完，法院受理了她的申请。
还有一对夫妻，2008年，结婚才一年多时，母亲因糖尿病住院，花费5万多元，后病重过世丧葬费2万多元。2009年父亲中风，抢救加住院花费10万多元，这些基本来源于信用卡。2014年3月孩子出生后，家庭开支比一下增加了一倍多，工资却未涨多少。为了增加收入，俩人也想了一些办法。听说开滴滴不错，用信用卡东拼西凑17万买了辆比亚迪。后来才发现滴滴的收入只够还贷款利息。2020年6月开始，两人一直在借贷平台借款维持每月开销，先后借贷超30万元。就这样旧债未还，又添新债，债务滚到了130多万，甚至于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本金、哪些是利息。无奈之下，只能申请破产。当初十几万买的车，现在估值也就2万元。
好在两人都有稳定收入，妻子每月工资近9000元，丈夫月工资为近1.5万元。他们申请将债权总额调整为996000元，即债务总额的83%，用5年时间还完。
新闻背景
个人申请破产有三种程序 适用不同情况
长期以来，我国仅有企业破产法，个人破产制度一直没有建立。2019年7月，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加快完善市场主体退出制度改革方案》明确提出，研究建立个人破产制度，重点解决企业破产产生的自然人连带责任担保债务问题；明确自然人因担保等原因而承担与生产经营活动相关的负债可依法合理免责；逐步推进建立自然人符合条件的消费负债可依法合理免责，最终建立全面的个人破产制度。
2021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实施，成为我国首部个人破产法规。《条例》规定，符合条件的自然人可以进行破产清算、重整或者和解。法院会根据债务人和债权人的具体情况，选择适当类型的破产程序。
具体来看，在破产清算程序中，债务人无财产管理权，仅可保留基本生活和职业所需的有限财产，如适量现金、衣物、必要的家用电器和文具书籍，其余财产如全部不动产、机动车等均由管理人接管。该程序对个人信用和营业事务影响最大，行为限制最严格。
在破产重整程序中，债务人需要有未来可预期的收入，可能实现保留住房或者其他特定财产，债务人经授权可以继续保留营业事务。根据规定，出席债权人会议同一表决组的债权人过半数同意重整计划草案，并且其所代表的债权额占该组债权总额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即为该组通过重整计划草案。
和解程序则是由债务人和债权人自行协商，法院仅对和解过程的规范性与和解协议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委托和解期限内，债务人与全体债权人达成和解协议的，可以申请人民法院认可和解协议。
据了解，最近两年，选择破产重整程序的申请人比较多。大部分债务人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仍在努力工作偿还债务。
深圳破产法庭庭长曹启选表示，“诚实而不幸”是法院决定是否受理个人破产案件的前提，也是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法院裁定是否批准其减免债务申请的条件。“诚实而不幸”也是个人破产制度的核心。诚实守信的债务人在不幸陷入债务危机时，可以获得保护，帮助其从债务危机中解脱出来，重新参与社会经济活动，创造更多财富。
新闻事件：全国首宗个人破产重整案已正式执行完毕
6月20日，深圳破产法庭向全国首宗个人破产案件的债务人梁先生送达民事裁定，依法免除其未清偿的债务，这意味着，我国破产制度的标志性事件全国首宗个人破产重整案已正式执行完毕。也就是说，梁先生通过申请个人破产，依法按重整计划清偿了债务，真正实现了个人的经济再生。
两年前，梁先生因为创业失败而欠下了约75万元的债务。由于无法承受沉重的债务负担，他向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了个人破产，希望通过破产重整免除剩余未偿还的债务，获得了法院的裁定批准。
2021年7月19日，深圳破产法庭将批准重整计划的裁定书送达梁先生，全国首例个人破产案件正式生效。根据重整计划，梁先生要在三年内分期偿还全部本金，清偿本金后可以免除利息和滞纳金。在此期间，除了每月用于全家四口人基本生活的7700元之外，梁先生承诺他的其他收入均用于偿还债务。
自那以后，梁先生勤奋工作，积极偿还债务。在今年4月份，也就是重整计划执行的第21个月，梁先生最终清偿了所有的债权本金。而这一时间，与重整计划要求相比，足足提前了15个月。
随后，他向法院申请，免除剩余未偿还的债务，获得了法院的裁定批准。据测算，从2021年5月份受理到现在，如果不停止计算利息，估计已经产生30万以上的利息了。
在深圳破产法庭法官张睿看来，个人破产制度一方面支撑起债务人还款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对诚实而不幸的债务人形成了保护，使其免受法律框架以外的追索，能够安安心心地挣钱还债。
深圳破产法庭庭长曹启选道出了个人破产条例的背后蕴意。“深圳民营经济发达，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众多，他们在遭遇财务困境的时候，能够通过个人破产制度、重整、和解等方式摆脱困境，从而实现‘经济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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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程婕
编辑/田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