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记》剧照李忆兰饰王瑞兰

◎得得（媒体人）

我们在泉州梨园剧场欣赏蒋世隆和王瑞兰拉拉扯扯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那天下午，某位大家都认识的编剧正高挂新浪热搜榜。陆陆续续有几个姑娘站出来，指证伊言行不检，涉嫌性骚扰。戏散后，大家纷纷表示，台上的表演与现实发生了时空错乱的黏连，演了几百年的你侬我侬，此时此刻看上去多有不适——因为太像是一次针对单身女性有预谋的诱捕，英俊小生蒋同学是在犯罪的边缘反复试探。

传统戏里的旧道德与新思想发生抵牾是常有的事，而当年人性解放的戏码，却挑战了眼前当下政治正确的红线，这算是新体验。

蒋世隆和王瑞兰的故事来自宋元四大南戏“荆刘拜杀”之“拜”（《拜月记》），逃难中与亲人失散的两个年轻人，临时结成互帮互助的对子。如您所料，他们之间发生了爱情，要经历种种磨难，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看过这个戏的国人数不胜数，最著名的观众要算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他也被视为中国的戏曲理论家，他最为激赏的两出戏，一是《拜月记》，一是《西厢记》，他将此二者列为“化工之作”（与之相对的是“画工之作”）。这样的盛赞针对辞章，也针对人物。在李卓吾先生看来，蒋世隆与王瑞兰、张生与崔莺莺冲破封建礼教、追求幸福爱情，是本性所必有，是自然之情，“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他反而对“有贞有烈赵五娘，全忠全孝蔡伯喈”的《琵琶记》不大瞧得上。

《拜月记》原作四十出，但最常演的是其中三四折，我们看的就是“抢伞”“宿店”“双拜月”。

“抢伞”的剧情是刚与母亲失散的王瑞兰，邂逅刚与妹妹冲散的蒋世隆，女孩特别希望能与男孩一起就伴，男孩想帮她又囿于男女大防，婉拒之。风雨骤降，瑞兰情急之下，抢住世隆雨伞不放，紧紧相随。

此处插入一个著名的心理学试验：吊桥效应。过摇摇晃晃的吊桥，人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这个时候，如果有另外一个人也恰巧同在吊桥上，两人都很容易把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心跳加剧与遭遇爱情产生的小鹿乱撞发生通感，极易滋生情愫。

兵荒马乱亲人离散前途未卜，蒋王两位青年的爱情路线图就是典型的吊桥效应。“抢伞”的戏剧性在于女孩主动男孩欲拒还迎的反差萌，看点则在男生手中那把伞，“拖伞”“拾伞”“踏伞”“抢伞”“跪伞”，一路下来，乱世儿女情就算是铺平垫稳了。

问题出在“宿店”。俩人夜暮投店，怪的是，先前还一本正经的蒋同学突然像换了个人，伊一心想与姑娘“成就好事”。他还多了一个助攻：眉来眼去一勾兑，店主婆立马尽显撮合山马泊六的三姑六婆本色，姑娘懵懵懂懂就被安排在与男主可以合二为一的客房。细节不必备述，两人隔着一扇门的虚拟表演，把有情人往还迎拒互通款曲的过程表现得那叫一个旖旎。

说起来，郎情妾意，又生逢离乱，观众打心眼里也是希望俩娃早日花好月圆吧。坏就坏在，男主突然油腻中年附体，整个过程中，他是绝对主导，且有伙同他人设计欺骗之嫌。所以，即使是在男女主角彼此爱慕的大前提下，在观与演之间仍然发生了显而易见的道德张力，只能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在美剧《傲骨之战》中，女主戴安接过一个案子，一个女孩状告男生强奸，男生表示十分冤哉枉也，因为女孩是明确表示了同意的呀。但他还是输了官司，因为，表示同意的时候，女孩正处于神志不清的醉酒状态，那种状态下的“性同意”不被认为是真正的同意。

“yes means yes，no means no”，如今，这已经成为文明世界男女交往的准则。所谓“欲迎还拒”，一律按照“拒”理解，没毛病！

摇滚歌手张淇的一首《武家坡2021》一时风行，于是“类王宝钏”的女孩得了个“恋爱脑挖野菜”的梗；“宿店”这折戏，相信四五年前大家都会一笑了之。世道在变，变得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快。

所以呀，戏曲这门古老精妙的艺术，其实是一个绝好的道场，赏心悦目的同时，正可以观察中国人价值观、爱情观、性爱观之嬗变，快哉妙哉。2023.6.7

供图/得得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