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种姓政治力量的崛起、世俗主义持续受到挤压—— 南亚次大陆的阴影与光亮
北京日报 2023-06-11 17:24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在关于印度的旅行随笔《东方之行》中写道,凡是去过印度的人,“不仅用眼睛去观察它,而且用心灵去感知它,就会有一个国家让他一直魂牵梦萦”。翻开《迦利时代:南亚次大陆游记》(下简称《迦利时代》)读到第一章,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坐在混合了草木、尘土、香料和雾霾气息的办公室整理要闻,每份报纸都犹如一个翻滚的熔炉,里面容纳了热烈喧嚣的生活、匪夷所思的犯罪、愤怒混乱的抗议,当然还有闪耀人性光辉的瞬间。

《迦利时代:南亚次大陆游记》威廉·达尔林普尔 著 杨沁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威廉·达尔林普尔在书中记录了他在南亚次大陆的旅行见闻,其中最重要的是印度。当我们说起“印度”时,它仿佛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但深入到现实的肌理,它却是复杂而多变的。如果考虑到在英国殖民者之前,从来没有一个政权在地理上实现过南亚次大陆的完全统一,今日印度的一个邦区、一座城市历史上很可能就是一个独立王国,达尔林普尔的脚步所及的每一处便都有了独特的意义,它们以各自的鲜活现实与历史密码,共同拼凑出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多面国度。

古代印度典籍将时间划分为四个时代,从圆满时代、三分时代、二分时代到迦利时代,理想社会趋于瓦解,人类愈加堕落,迦利时代即意味着暴力、腐化和瓦解。

达尔林普尔的记述中,北印地区最贴近“迦利时代”的描述。在比哈尔邦,一群位于种姓金字塔底部的“不可接触者”对高种姓村民进行了血腥的屠杀,达尔林普尔走访被害村民,发现这并非一起简单的仇杀,背后是希望争取低种姓支持的政客的默许和纵容。从20世纪90年代起,低种姓政治势力开始异军突起,并对整个印度政治生态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冲击带来的震荡至今仍影响着印度政坛的博弈。北方邦首府勒克瑙的旧时宫殿之间飘荡着历史深处的隐痛:印巴分治不仅从经济上摧毁了这座一度沉溺于浮夸淫逸和感官享乐的城市,更摧毁了精英阶层的文化,使它陷入昏沉的忧郁——在这个意义上,宝莱坞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勒克瑙之花》讲述的不仅是个人悲剧,也是整座城市的沉沦。

达尔林普尔从混乱的表象、衰败的环境和人物的微妙举止中捕捉到当代印度的结构性问题:三千多年来将印度社会牢牢捆绑、既僵化又严密的种姓体系诚然充满歧视和不公,客观上却具有稳定社会分层的功能,可以保护社会滑向无政府主义,并和印度的文化紧密结合。当代印度从法律上废除了不义的制度,却无法面对盘根错节的现实矛盾建构起新的有效秩序,于是一方面,低种姓的上升诉求倒逼社会权力和资源进行重新分配,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和既得利益阶层的激烈冲突;另一方面,在文化传统上,禁而不止的种姓制依然阴魂不散,凭借惯性继续控制着人们的生活。

相较之下,南方则显得更有活力,这片更多受到印度洋海风浸润的土地,尽管传统痼疾与现代性交织,混乱中却蕴含着蓬勃的生机。达尔林普尔穿过孟买街头的垃圾、乞丐和贫民窟的阴影,也在上流社会的私人宴会上见证了这座城市最光亮的一面:棕榈树环绕的大理石宫殿、堆积如山的食物、觥筹交错的商业大亨,在这里,巨大的贫富差距反倒象征着城市的包容和弹性。

南方的脚步并非完全轻快。海得拉巴曾是次大陆上最富饶的土邦之一,并在英国人离开后宣布独立,此举招致1948年尼赫鲁采取军事行动占领海得拉巴,而今,这里依然保留着血腥的记忆和对土邦时代荣光的眷恋。发生在“印度硅谷”班加罗尔的一起农民打砸肯德基事件则映射出经济自由化进程中的波折,精英与底层、外来与守旧的分化使西化的象征物成为矛盾的焦点,凸显出即使在高速发展地区,文化上的重重羁绊也会形成漫长的制约。但总体来说,达尔林普尔对南方的前景感到乐观,他用包含希望的“新印度”称呼南方,认为印度未来的发展态势取决于象征开放商业文明的南方是否能在整个国家的天平上抵消“老印度”的拖拽。

《迦利时代》行文自在,洋洋洒洒,达尔林普尔博闻多识,既能对莫卧儿时代的建筑特征如数家珍,又能在犍陀罗雕塑之上辨识出其与希腊艺术品的微妙联系。他的旅途中充满奇特的风景:有时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考古遗址,有时是印度洋海岛上壮美的高山冰斗地形,个中穿插着啼笑皆非的小故事,加上一点英式幽默调味,读起来既能收获智识,又富有趣味。

南亚在地理位置上与中国相隔不远,却长期蒙着神秘的面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亚社会的面相纷繁复杂,了解起来有一定的门槛。虽然成稿已久,《迦利时代》读来依然十分鲜活,达尔林普尔将南亚社会的种种矛盾抽丝剥茧,一一展开,而这些矛盾在较短的历史时期内并未得到足够化解。阅读这本书仿佛是在阅读现实的前传,让人对当下南亚那片神秘的土地,尤其是印巴许多问题的来龙去脉有更清晰的认识。

作为一个“外来者”,达尔林普尔当初在面对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时所产生的疑问和思考,在当下的中国读者中仍具有共鸣,而他从观察中得出的一些趋势性看法,如低种姓政治力量的崛起、右翼势力抬头、世俗主义持续受到挤压,至今依然处在进行时,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态势。结局到底如何,现实依然在继续上演。

文/杨沁(作者为本书译者、书评人)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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