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傅敏(右)与顾村言(本文作者及供图者)
热烈又恬静,深刻又朴素,温柔又高傲,微妙又率直
这几天的上海,阴雨绵绵,且伴大风蓝色、雷电黄色预警。唯有5月23日阳光灿烂,傅敏先生的追悼会, 当天在其故乡——上海南汇——殡仪馆云霄厅举行。现场挽联是:“执教北七讲台言传身教遗泽遍京城,编集家翁著译执笔诠解恩惠家万千。”
5月19日晚7点,傅敏在父亲傅雷的出生地——上海浦东航头镇,安详辞世。与两年前染新冠辞世的傅聪相似,弟兄二人皆享年86岁。
其实早在2020年底,听闻兄长傅聪染疫西去,弟兄情深、悲痛不已的傅敏即不思饮食,身体渐自衰弱。2021年回浦东家乡休养,略有好转。然历经2022年的上海,再到2023年初复染疾,他精力日衰,直至没有任何征兆地远行。
一说傅聪傅敏,就想到《傅雷家书》。印象最深弟兄俩手捧父母骨灰的黑白照片——1979年4月,去国二十余年的傅聪终自海外归来。那张照片中,傅聪发线整齐,西装笔挺,眉头紧锁,一脸严肃;傅敏在哥哥的身后,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有些乱,瘦削、无力,神似其父。弟兄俩的身影里,深深印刻并承载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之美与孤傲自尊。
傅敏(右)、傅聪(左)离开傅雷追悼会现场
事实上,作为傅雷先生的次子、钢琴家傅聪的弟弟,如果不是多次重编《傅雷家书》,傅敏几乎算得上一位隐者——与名满天下的兄长不同,他终身以一名特级英语教师存世,始终是一种更加隐性与内敛的风格。
傅敏生于1937年4月15日,比傅聪小3岁。傅敏尝言:“从小父亲之于我们教育方式就不同。他对傅聪花大部分精力,要他学这个学那个。而我呢,中学毕业之后父亲对我说:‘你不可能和你哥哥一样,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个教师吧。’”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 他1962年进入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学任英语老师,安心于做一个中学教员,兢兢业业,从未动摇。
1979年,傅敏去英国进修,看望在英国的傅聪,其后开始着手搜集、整理傅雷家书成集。在《傅雷家书》后记中他写道:“今年9月3日是爸爸妈妈饮恨去世十五周年。为纪念一生刚正不阿的爸爸和善良贤淑的妈妈,特编录这本家书集,寄托我们的哀思,并献给一切‘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们。”
“《傅雷家书》的出版,是一桩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诉我们:一个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似不齿于人群的绝境,但到最后,真实的光终不至湮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识,得到他应得的尊敬和爱。”傅雷挚友楼适夷先生尝如是言。
犹记2018年傅雷诞辰110周年之日,傅敏与笔者聊天:“何为赤子?灵魂最为纯洁,没有任何杂念。父亲就是这么简单的人,要纯、要真,不要哗众。一生做事为了人才,为这个国家、这个文化。这个意义上讲,他其实不孤独。”
这句话用到傅敏持续数十年编选《傅雷家书》一事上,似同样可以。
2012年傅敏在北京的家中与傅雷青铜头像
追索父亲的艺术藏品,丢失近五分之三
结识傅敏先生是在十多年前。《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创刊一年多,推出系列“艺术名家后裔访谈”,自然想到傅聪与傅敏。
一次偶与张瑞田兄提及此事,瑞田兄说他与傅敏先生很熟,空时我到京可以一访,了解其父的艺术理想与鉴藏。于是那年盛夏,我专门抽出时间在瑞田兄的陪同下,来到傅敏在北京的家中。
一进门,感觉就像到了黄宾虹(1865-1955)山水画小型展览室。两面墙上,依次是黄宾虹的《青城山写生册》《西山秋爽》等。此外,还有难得一见的陈师曾《溪山帆影》。清癯瘦削的傅敏先生个子高高的,就在这些清润的笔墨间微笑着。他刚开始话不多,甚至有点儿腼腆。然而说起傅雷、说起他父亲热爱的黄宾虹,话匣子便整个就打开了。
那时他七十多岁,精神气都比较足。介绍完房间里的傅雷塑像,就开始说墙上的宾翁画作。他说这些书画都是父亲傅雷的藏品,1976年以后他陆续从有关方面取回,“少了有一半”。苦笑,言语之间有些无奈。
从小耳濡目染,“父亲不强迫我们练习书画,但这方面的熏陶很多。他希望我们跟着看、跟着聊天。厅里挂的这几幅小画是黄宾虹先生最后的作品。抄家退还来时,只是叠着的四张。这是2010年上海博物馆替我裱的,隐约还可看见背面抄家打印的编号。画框都是父亲当年配的,我都没动过。很多幅上面题有上款,比如 ‘西山秋爽图,怒庵先生一笑’。”
“父亲经常与我们谈黄宾虹,谈他的画及人。说他学养好,书法也好,画也好,刻图章也好。宾虹先生在世时完全不在意金钱,去世之后黄夫人还在,生活就有些困难。我爸就给当时浙江文化局长写信言明:黄宾虹去世时所有作品全捐给了博物馆,但是始终没办手续。直至黄宾虹的女婿赵志钧被打成右派后才去接收,这里面就有猫腻了。”
傅雷致黄宾虹手札
傅雷以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名世。但他事实上更是一位艺术鉴赏家。他与国画大师黄宾虹相识于1935年。其后20年,两位忘年交的交谊被视作艺坛佳话广为传颂。
“父亲就是觉得黄宾虹的书画好,作品那么有品位,在世界上也站得住脚。但他当年就说‘宾虹的画要在半个或一个世纪以后才会为人们所识’。到现在,仅从市场的价格来看,黄宾虹仍未达至他应有的地位。那天我看到那个李可染的画,开价一亿多。”傅敏叹息。
说起家中艺术收藏散佚情况,傅敏长叹一口气:“1966年9月3日我父母自杀之后,法院就封存了,查点得非常详细。1976年以后开始退还东西,多数在法院封存的单子上有画名,但没画作。估计丢失了父亲藏画的五分之三。”
“有三本黄宾虹的册页是从某博物馆要回来的。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大约六七年前,哥哥来国内讲学和演出,给了我一堆资料,说一个朋友给了他这些,说明某博物馆有爸爸收藏的黄宾虹三本册页,是黄宾虹当日送给我爸的,所以都有题款。他说这事你去办吧。我跟那家博物馆交涉了三年,来来去去,开始时说没有,我说‘有,肯定有’。最后我把册页上的抄家编号和相对应的馆藏编号给了他们。把附有黄宾虹题款的那一页照片复印件都给到他们。这才最后说有。直到2009年,博物馆终于将这三个册页退还给我,还办了退还手续。其中一个册页就是黄宾虹的《青城山写生册》,真是黄宾虹绘画的精品!现在墙上挂的黄宾虹画作,都是那家博物馆的副馆长帮我们裱的。而且,我们后来也成了朋友。”
整理、编选《傅雷家书》,已形成拥有十余个品种的系列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成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月台的滋味,多少年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这是傅雷在傅聪远赴波兰留学时给他信中的一句。
其实那时年少的傅敏哭得最伤心。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兄弟俩的命运轨迹就此截然不同,弟兄俩再次相见已是20年后。而今,隔着新冠与疫间三年,他们又相继西行,于另一个世界团聚。
1962年,傅雷在给傅敏的信中写道:“你该记得,我们对你数十年的教育即使缺点很多,但在劳动家务、守纪律、有秩序等方面从未对你放松过,而我和妈妈给你的榜样总还是勤劳认真的。”傅敏1964年给父母写信说:“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教做人容易。如果只教书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越敏感。这就要求自己务要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
这些年少往事,一直清晰留在傅敏的记忆里,他说理解自己的父亲有一个过程:“实际上,对父亲的认识是一步步深入的。中学甚至大学时代,我认为父亲不过是个翻译家而已。随着时间推移,尤其在我整理出版父亲家书与著译后,我对父亲的认识开始深入。父亲一辈子给人的印象是躲在书房不问世事,做了大量卓越的翻译工作。但在我看来,父亲除了在翻译领域的耕耘和贡献,更值得我怀念的是他高贵的品格。他把人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
傅敏说,《傅雷家书》缘起于楼适夷。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的楼适夷,早在1957年就看到过傅雷傅聪父子的往来家信,印象“非常深刻”。作为出版家的楼适夷深知这批家信的价值,1979年4月建议傅氏兄弟编辑出版。1979-1981年,傅敏耗时两年将父母与傅聪的家信“整理、编选、辑集起来,汇编成《傅雷家书》”,使之得与广大读者见面。1981年7月楼适夷专门写了《读家书,想傅雷》,作为《傅雷家书》代序。
1981年8月,《傅雷家书》(1954-1966)由北京三联书店初版发行,甫一面世即成畅销书。四十多年来,由于傅敏不断发掘整理、丰富选编内容,《傅雷家书》由初版时的一本小书,逐步形成如今拥有十余个品种的《傅雷家书》系列,影响了几代人的成长。
2012年7月16日的《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以傅雷的艺术收藏为专题,封面为1928年傅雷在法国贝底埃寓所后之小花园的留影
1958年前后傅雷书风渐变,与其心情有关
上海,既是傅家兄弟的伤心地,更是梦牵魂绕之地。
傅敏清晰记得江苏路284弄5号“疾风迅雨楼”的一草一木,每一转角,每一家具的摆放,书籍、画作……这里留下了他童年的所有记忆,也是《傅雷家书》的背景所在地。1966年,就在这座小楼,他的父母双双自尽……
浦东航头镇是傅雷的出生地,那里保存着他的祖居——道光年间傅雷祖父傅炳清重建,较完整地保留了晚清时期建筑风貌,尚存建筑面积四百多平方米。周浦镇则是傅雷的成长地,保存着傅雷旧居。这些年,浦东新区在保护与发掘傅雷文化方面做了大量工作。2019年,周浦的傅雷旧居经过修缮对外开放,馆内陈列着傅雷一生的煌煌巨作和译著成就;专门建设的傅雷图书馆则是国内唯一的傅雷主题图书馆,也是浦东新区第二大图书馆。
故乡对傅雷的牵挂与纪念让傅敏一直感怀于心,并于多年前安家浦东。除了父母骨灰安葬仪式、傅雷夫妇辞世50周年纪念大会、傅雷诞辰110周年纪念等活动需要参加,他平时也喜欢到浦东住一段时间。我因为同在上海,与傅敏先生聊天的机会就又多了一些。记得其后有一搭没一搭聊时,更多涉及《傅雷家书》与傅雷的艺术教育与文化思想。
2016年傅雷夫妇辞世50周年时,上海专门举办了“纪念傅雷先生辞世50周年国际论坛”。我因为感动、感慨于傅雷先生,遂从遗书的手迹出发,追寻了一番傅雷先生的书法之路,撰写《重看傅雷手迹书法:如其人,如其学》,在论坛上进行了宣读。傅敏先生在论坛认真听了,后来鼓励说,这是一篇贴着他父亲内心而写的一篇文章。
1929年傅雷在法国
记得文章开篇记有:“回顾20世纪的文化史,傅雷先生似从未以书法驰名。然而,随着大量傅雷先生手稿与手札的影印出版与展览,当下有必要对傅雷书法给予重新看待与重视。如从许慎与刘熙载对于书法的解释,有着真正赤子之心从不以书法名世的傅雷先生的手迹是如其人、如其学的,切合了中国书法的文人正脉。傅雷书法所见出的性情与性情变迁之路,于当下热衷于单纯在技法一途精进的书法家们,当是一面镜子。那些热衷于书法社会活动与‘杂技表演’的所谓书法‘大师’与‘名家’们,则早已不可与之谈书法与人生了。其手札与手稿书法见出的性情人生,对于重新看待中国书法的本质与本义,也有着巨大的镜鉴与反思意义。”
回溯傅雷的手迹,1954年1月18日致傅聪手札尚遗存,致黄宾虹手札的飘逸洒脱,有着胎息“二王”的特点,一派清润灵动、潇洒雅致,且有一种生命的朝气。然不过数年之后,傅雷的书风却转换为完全不同的气息。或许可以1958年前后为分界线——1958年之前的墨迹,一直有一种昂扬的生活态度,对人生显然是积极的;1958年之后则完全折向内去,更多往内心走,往高古本真一路走去,更见醇厚之处。有的近于无欲,更寂寞,然而却更有一种腴润肥厚中的孤傲态度。
这一巨大变化的外在原因,与1957年开始的“反右扩大化”不无关系。傅雷1958年4月底被诬划为“右派分子”,后接受挚友翻译家周煦良教授选送的碑帖,以此养心摆脱苦闷。
傅敏先生尝对我回忆说:“(书风的变化)与他的经历有关,‘反右’后那个时期他开始练魏碑。他的好友周煦良怕他郁闷想不开,拿来许多碑帖,其中就有魏碑。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他的字渐显含蓄敦厚,与他的心情有关。”
傅雷墓碑
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让自己的灵魂被否定
傅雷晚期最重要的墨迹,非1966年《傅雷遗书》莫属。
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同年12月,傅聪到英国。此后,傅雷闭门不出。
1966年8月底,傅雷遭遇抄家,连续多日受批斗、罚跪等凌辱。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周菊娣发现傅雷夫妇已在江苏路284弄5号住所“疾风迅雨楼”双双自杀身亡。《傅雷遗书》为致朱人秀札,是辞世前以毛笔书就。长达三页的遗书,一字未改。
辞世之际,他们将房租、手表、火葬费、给保姆的工资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从容而不失儒雅,冷静而极至哀痛,有一种孤高、大悲至极的境界。然字字皆是控诉,读之如读王羲之《丧乱帖》。但相比王羲之,傅雷到底是冷静而从容的,点画间毫不错乱,镇定异常。然愈镇定,愈是大悲;愈冷静,愈“痛贯心肝”——傅雷所痛,当然不是自己的小我,而是为一种文化理想的消逝大悲,一笔一画,是在殉节于自己的理想。
这样的遗书,见证的是从魏晋流传至今的风骨。也是一种隐喻,真实记录着那个时代的大悲。
对于双亲的刚烈辞世,傅敏说:“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灵,同样不能违反自己的逻辑,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能让自己的灵魂被否定,所以他选择了死。
“父亲喜欢独立思考,独立思考的基础在融会贯通。他不像有些人弄书法就在书法、弄翻译就在翻译、弄绘画就懂绘画。那不行。以他对文化的理解,文字也好、文学也好、历史也好,都是一贯而通。他站得高、看得广,所以问题就看得比较清楚,他的悟性就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因其基础好、面广,所以跟别人的独立思考不一样,他独特的眼光就出来了。
1961年,傅雷与傅敏在上海江苏路寓所前的小花园
“好多人说我父亲这样的大家、这样的人大概很少很少。对于《傅雷家书》来说,其实读他的家书比翻译更重要。因为从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指导我们去学习、去怎么做人的,那里面是他最真实的灵魂。
“他从小对我们的教育就是以人为本和独立思考。他对我们考试什么的不在乎,爱考多少考多少。但对怎么做人,他是非常在乎,或者说,是非常严苛的。
“回顾父亲的艺术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是一个‘真’字。一切以真为本——人本身要真,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世;做事要真,画画也要真,不能弄虚作假,不能投机取巧。但‘真’在现实中其实是一个理想。虚伪与功利,会使真正的真人不断碰到很多挫折……所以我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父亲不能到社会上去做事,一做事就碰壁,哪里看得惯!”
2023年5月22日晚于上海三柳书屋,5月23日送别傅敏先生后小改
文并供图/顾村言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