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王蒙:保持青春与希望,应学会把耄耋之年切成薄片让它透明一点
文学报 2023-04-22 14:00

仿佛是要经受时间的检验,作家王蒙有多部小说是时隔很多年以后才出版的。在4月8日下午于陕西西安举行的“文化大家王蒙与陕西作家见面座谈会”上,年近九旬的王蒙自言,去年3月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的中篇小说《从前的初恋》,用了他写于1956年的原稿。他还有两篇小说,一篇是《纸海钩沉——尹薇薇》,1989年底在《十月》杂志上发表,那是他1957年写的。还一篇是《初春回旋曲》,写于六十年代,他后来凭记忆又加上一些新的描写,于八十年代末发表。他那部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从写作到出版相隔了近40年。他的最具代表性,也最为人知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也是1953年写完,1979年出版,其间相隔了大概四分之一个世纪。

王蒙

今年恰是王蒙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王蒙不由感慨:“为什么我这些作品30年后、40年后、50年后、70年后还能当新作品发表呢?我深深地体会到,不管历史有什么样的曲折、什么样的起伏,人民的生活是靠得住的。对于写作来说,以人民为中心,要真正体现、研究、记忆、分析人民的生活。”

王蒙也以“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赢得了广泛赞誉,更是赢得了同行的敬意。作家贾平凹在欢迎辞中说,王蒙是智慧的,他是文坛长老,青春老人,他已经成为我们文学的一面旗帜。“他的小说、文章、演讲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受到他很多的关心、爱护、支持,终身难忘。”贾平凹建议陕西作家向王蒙学习取经:“古人说要读奇书,游名川,见大人。王蒙就是大人。我们要从王蒙先生的讲话中,学习他的思维和他看问题的角度,体味独特的王蒙式语言与惊人创造力、想象力。我们也要读他的作品,了解王蒙之所以能成为王蒙,王蒙的作品为什么那样写,王蒙的学问为什么那么深,王蒙光彩的一生是怎么进行的。”

简单说来,王蒙的一生是在不断学习中进行的。他坦言,他是真爱写小说,但是更爱的是学习。“我什么都想学,1996年德国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请我去的当天晚上,我干了一件什么事呢?我报了一个德语班。《这边风景》哈萨克文的首发式,我是用哈萨克语录的音。在日本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对我的欢迎会上,我是用日语交流。我爱学习,过不了关,我也爱学习。而且我认为碰到困难的时候,是学习的良机,学习的机会是很难剥夺的。”

也是因为善于学习,王蒙才能博古通今,终成文化大家。在七十年写作生涯中,王蒙出版了几十部著作,这其中就有不少解读中华优秀文化的作品,如《老子的帮助》《庄子的享受》《王蒙说〈论语〉》等。他还推出《写给年轻人的中国智慧》,帮助年轻人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在9日上午于黄帝陵所在地桥山举行的“黄帝文化论坛”上,他更是不顾舟车劳顿,以“皇帝文化与新时代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的构建”为主题开坛主讲。

在王蒙看来,黄帝时期是中国作为一个国家的开拓和成熟的时期。“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从哪里说起?黄帝是个成熟的标志。他是被全世界认同的人物,也就是后人说的内圣外王。他一方面具有圣人的才德,一方面又能施行王道。在多种族群聚拢的过程中,他一方面通过战争,另一方面通过对‘鬼神山川’的‘封禅’,这无形中与中华文化的‘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相吻合。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公祭典礼纪念轩辕黄帝?我们为什么重视黄帝陵?其实也是对天道的重视,对名山大河的重视,更是对信仰的重视。”

黄帝时期的仓颉造字,王蒙更是认为对后世影响深远。“中国是混合型文字,表形,表音也表意,中华文化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汉字文化,是总体性,一元性和多样性的结合。黄帝时期对于中华历法的开拓,也具有伟大的意义,中华历史不但照顾了日月,还照顾了九大行星中的五大行星。皇帝的妻子嫘祖发明缫丝,也对世界影响深远。在嫘祖的倡导下,中国开始了栽桑养蚕的历史,嫘祖把蚕丝制成绸,也就是丝绸。从西汉起,丝绸被大批地运往国外,成为世界闻名的产品。那时从中国到西方去的大路,被欧洲人称为‘丝绸之路’”。基于此,王蒙说:作为炎黄子孙,我们有这样一个慎终追远的标志,我们理应感到自豪。对黄帝的敬仰、怀念,就是对我们的民族,民族文化的认同。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蒙的创作也致力于加深这种认同感。他说,并不是每个年轻人都有像他那样的机遇,能亲身体会到新中国的成立,旧中国的破灭。“与闻其盛,能够跟时代体会到这些大变化,我应该把它写下来,如果不写下来的话,我怕有人把它忘了,我也怕我自个儿把它忘了,这是历史,这是人民的命运,这是国家的命运,所以我写下来是有意义的。”

事实上,这所谓意义也源于王蒙在写作中始终保持不竭的探索精神。在座谈会上,他表示,我们要实实在在积累我们的生活,但是又必须有想象力。“中国历史上的虚构太厉害了,《山海经》里面,一句话就是一个虚构,《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夸父追日》……我看贾平凹的小说,我看到他写熊会说话,太好了,会说话的熊很难找到,但是在文学上熊可以会说话,要是不会说话,那个幽默感没有了,那个神奇感也没有了。”在王蒙看来,文艺是全面往前走的,写作既要保留宝贵的传统,又要敢于突破,有惊天动地的转化和发展的能力。

惟其如此,王蒙的创作才常常给人带来惊喜之感。九年前,81岁的王蒙出版长篇小说《闷与狂》。在当年举行的新书首发式上,作家刘震云直言,他端看这本书,根本不像81岁人写的,倒是像18岁人写的。他谈到小说最后一章里有记者给“王蒙”提出一个特别好的问题,说他是不是有“洛丽塔”情结?“我看这本书整个写得非常坚决,唯一写到这个这里的时候,王老师有点儿含糊,有点儿藏而不漏。”在刘震云看来,虽然他自己可能是个极为难得的例外,但很多作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洛丽塔”情结。“王老师的这个情结一定是非常非常深的,从潜意识讲,为什么81岁的人能够写出18岁的这种感受和狂妄,我觉得主要是这个情结所导致的。”

究其实,“洛丽塔”情结或许只是青春情结的另一种时髦的说法。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蒙打过这样一个比喻。他说,耄耋之年,无非是青春垒得太多了,青春很厚就是耄耋之年。“什么是青春呢?把耄耋之年切成薄片让它透明一点,又恢复了青春。”作家张悦然如是说到王蒙留给给她的印象。“王老师有一种让人吃惊的力量,他似乎在跟年轻人搏击。因为他和你交流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只有你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包括看他在《锵锵三人行》里做嘉宾也有这样的体会,他的知识结构,对网络语言的熟悉,我真的不敢说有什么是我们这代人特别拥有的。”

当然,与眼下痛并幸福地生活着,且如张悦然所说“怎么看都觉得温暖得有些虚假”的作家笔下的残酷青春不同,王蒙虽然历经苦难,但他不曾告别的“青春”写作,却始终有着一种温暖的色调。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比,评论家谢有顺感叹,中国写黑暗写得好的作家太多了,“心狠手辣”的作家太多了。但能写出那种温暖、亮光、希望、宽大的作家太少了。“不光是中国,20世纪以来写得最好的作家,都是关于黑暗、焦虑、恐惧和绝望的叙述,很少有作家能够让希望、温暖的东西写得让我们觉得真实。王老师身上却有这样一种亮光,他相信希望一直在前方,他永远对这个时代怀着一份特殊的爱,哪怕这个爱很难,但他从不屈服。”

以王蒙自己的理解,他能写出这种美好、温暖的感觉,固然跟他身边人对他的态度有关。“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妻子都很疼我。”但主要还是跟他的年龄,他经历的时代有关。在当年于北京东直门中学举行的“《青春万岁》创作六十周年纪念活动”上,王蒙曾表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有一个特别好的历史机遇,把青春的烈火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结合在一起。“青春万岁,也就是要记住这样一个难得的青春机遇。”在此次首发式上,王蒙也如是感慨:“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正好赶上了历史的大变化,这种大变化里,就树立了一个希望,哪怕这个希望现在看来有很幼稚的东西,后来还会遇到很多的坎坷、许多的麻烦,但毕竟这个希望曾经照亮自己,就那么幸福。”

但连王蒙自己恐怕也没法确定他所说的幸福到底有多幸福,正像他没法确定,他对这个时代的热爱,到底有多热爱。毕竟,王蒙不曾告别的“青春”,是一种“杂色”的青春。可以确定的是,王蒙一定是像刘震云形容的那样,喜欢生活中的细节,喜欢藏在生活每一个皱褶里的气息和味道。而王蒙正是在对这些气息和味道的细细品味中追忆着他的逝水年华。

在很多作家已经停笔的年龄,王蒙依然写作不辍,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比热爱生活。他表示,不管在什么特殊的情况下,要有对生活的热爱,对生活的真情。“1963年,我选择了去新疆,是我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拐点。我爱生活超过了爱我自己。新疆的生活对我来说,是非常有趣、非常有意义的经历。比如说《这边风景》,里面所有人物对话都是用维吾尔语起草的,我翻译成了汉语。比如北京话说‘有什么法子呢?’,维吾尔语说‘有几多办法’。”

热爱生活,又有很多东西要表达,除了继续写下去,还能“有几多办法”?所以,王蒙至今还在写,虽然他曾经宣布,发表自传三部曲——《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九命七羊》后,他就不写小说了。可是他压不住自己,还想写,越写越想写。“写起小说来,我的每个细胞都在跳动,写起小说来,我的每根神经都在抖擞。”收入近期新书《霞满天》的同名小说,在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患病了,而且是病得不轻,他也还是坚持一个半月把它写完。

用王蒙自己的话说,他的这股子劲就是从蔡霞身上学的。蔡霞是《霞满天》里的女主人公。这位具有特殊气质的女性在漫长一生中接连遭遇人生不幸,青年守寡、中年丧子、老年失伴接二连三地降落在蔡霞的身上,但她却依旧保持着高贵的人格,在晚年重拾行李,毅然前行。可想而知,王蒙在小说叙述部分道出的“蔡霞一天没有起舞,就觉得辜负了人生”,寄托的是他自己的心志,小说议论、思考和抒情部分,亦即“作家王蒙”以机智幽默的谈吐、深刻深沉的思考、激情洋溢的抒怀“现身说法”的篇章,则可谓他的本色表达。如评论家刘琼所说,这部分既有交响复调的对位气质,又是歌队式的丰富补充,还有中国古典戏剧的过门、串场、评点功能,语言的魅力和精神思考的魅力同时张放。

由此可见王蒙依然蓬勃的创造力。正如评论家何向阳在上月于深圳“全国新书首发中心”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所言,王蒙身上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同步的,他不以过来人或已进入经典的姿态自居,而是一直保持年轻。“他永远带着一种好奇的眼光去看生活,去看他笔下的人物,他永远充满着这样的好奇感,这确实是一个作家不断超越自己,并且一直保持创造力的体现。”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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