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他们与我们
文景 2023-01-10 08:00

孤身工人

2009 年冬季某夜的凌晨三点,西岸二十一号码头附近只有三座桥式机正运作着。几座红黄色巨型探照灯,分别照着在岸上来回移动的桥式机、停泊在码头边的货柜船,以及一两辆各自在不同桥式机底下等着装卸货柜的货柜车。从车头来看,它们应该都是公司车,这些大货柜车和装卸工人的身影一样,在巨型桥式机底下显得极为迷你。

约十层楼高的桥式机吊绳,正移动到海平面的船舱上方,吊绳上的四个铁环分别吸扣住货柜箱的四个角,接着货柜箱被拉回陆地码头上空,由上而下铁箱对准卸在货柜车的货架上。此时,除了这几座正在运作的桥式机附近是通亮的,其他大部分没在运转的偌大码头,只剩昏暗的路灯兀自照着空旷的货柜车通行道路。

这个深夜,我再次跟着阿顺进了码头。除了每隔几分钟,货柜箱擦碰货架时的清脆金属撞击声,以及桥式机移动时发出的尖细警示音,整个码头是静寂的。不同于早期“红透半边天”的震天价响与通亮,“静”已是1990年代末以来,当地人对于这座港城的普遍印象,特别是对于码头上的男性工人和码头周边的小吃店来说,“静”更深地联结着死寂之感。

码头上,在一座探照灯光线可及的边缘处,停着一辆汽车和两辆摩托车。车辆与海岸间有三位男人或蹲或坐在系船缆的圆铁锥矮柱上,其中两位拿着钓竿,脚边各自放着几个简单的白色塑料桶,还有几瓶看不清是什么内容的铝罐,三人偶尔低声交谈。

阿顺和四位同事,是一座桥式机底下的一组工作人员,他们的年龄差不多在五六十岁之间。阿顺与其他同事的职务分别是司机与徒手工:一位司机负责开桥式机,另外四位徒手工则两两一组,一组上工、另一组休息。两位徒手工的工作位置在桥式机底下,开桥式机的同事即将把货柜箱卸在货柜车货架上的前几秒钟,分站在货柜车两侧的两位徒手工,需要快速将货柜箱底下用来卡进货柜车货架的四个扣环解开,让货柜车可以安固好柜子离开。

从货柜车开进桥式机底下,货柜箱卡进货柜车货架,到货柜车载柜子离开的这段重复流程里,同在路面上的徒手工或不同货柜车司机之间,几乎都没有交谈。偶尔,拿着对讲机的徒手工,会通过对讲机引导坐在十层楼高的桥式机驾驶座上,正弯着腰往下看的司机同事,前后调整柜子的位置。

……

在人声鼎沸的1970年代初,码头上的工人共有6300余位。在1980 年代,不论晴雨的深夜,东西岸码头上的巨型探照灯全部开启,照着不间断进出港口的货柜船、一座座繁忙的桥式机,以及来回穿梭的一辆辆货柜车。整个港口码头上空照得通红,恍如不夜城,当时码头工人昵称此景为“红透半边天”。

然而,自1990年代末开始,夜里的码头外围和码头上一样愈发静寂,许多小贩不再出现于码头边。西二十六号码头外,现在只剩下清水嫂和另外三辆卖早点的手推台车;而早期聚集各类食摊的流笼头仔和西二十一号码头外,也同样是稀落的景况。即使是目前还留着的少数摊贩,摆摊时间也不再是跟着大批24小时轮班的码头工人跑。现在小贩们的摆摊时间愈来愈短,多半集中在日间的用餐时间,只有极少数像这两家面摊在天还没亮时就开始摆摊,捡拾所剩不多在凌晨当班的码头工人。

我们到的时候,两家食摊的客人差不多都是三五位,彼此间并未交谈。这些客人应该全都是码头的装卸工人,他们穿戴着样式与阿顺穿的差不多的反光背心和工程帽,距离下一个交接班应该还有几小时,趁着中间的休息时段各自出码头填肚子。

不到20分钟的时间,阿顺就吃完25元的鱼汤,以及因为两家面摊竞争而分量愈来愈多的20元干面,我们循着原来的路返回码头。阿顺戴上棉布手套接续另一组的工作,一直到清晨六点半,这艘货柜船的货柜全数装卸完成。在大家各自跨上摩托车预备回家前,这四位已在码头上一起工作20 余年的苦力,彼此间没有任何闲聊。

民营化前阿顺与四位同事便在码头上工作了,民营化后转进同一家装卸公司。虽然同在码头上几十年,但现在上工时的气氛已不像往常。民营化之后,留在码头上的工人变少了,上工时各人独自作业,卡在不同位置的同事不太方便交谈。此外,大家的收入都远不如从前,为了避免吃饭后谁请客付钱的尴尬,中间几段的休息时间,大伙多是各自在码头边打盹、抽烟,或者各自出码头觅食,下工后再各自回家。

……

即使相较于更多在民营化后失去工作的同事,这群留在桥式机底下的苦力仍有可三餐温饱的收入,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令人感到有尊严或富含生存感的日常情境。此变动过程不仅在意识上重塑了码头工人对自身价值的感知方式,亦全面实质改变了他们在关系网络中的位置,这群男人之间的情谊首先自“ 彼此为伴”的情感文化中退场。工作之于人,成了阿顺口里一再说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的苍白劳动。

在这样的世道下,人们变成“谁也顾不了谁”。我当时没想到因而没问的是:如果阿顺并非天性如此,那么他的寡言是否与这几年下来他所意会到的“大家都比较没感情,比较远了”有关?

现在,留在候工室的码头工人愈来愈少了。候工室里有时会有一两位正准备上工或刚下工的工人,在玩计算机上的接龙或魔方。偶尔有较多人的时候,会有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烧泡茶桌上的水准备泡茶。但大部分的时候,偌大的候工室空无一人。相较于其他同事,李永发算是极少数较常留在候工室的人,他说:

以前工作量少,钱又多,手头很方便,人家找去茶店仔,就说“好啊”。现在工作量多,也没有足够的钱,工作时间又长,好不容易下班可以休息,现在下班后大家就各自过各自的。现在比较少人会进来候工室了,可是我没地方可以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

市街港边的泥地已“净化”为禁止钓鱼的观景广场,茶店仔与红灯户也全然不能与1970—1980年代的盛况相提并论。铁路街仔的各式霓虹招牌仍在,但仅存几户稀稀落落营业着,几位年纪五十余岁、略施脂粉的女性,坐在门口临时摆放的桌子旁抽烟,大多数店家拉下了生锈的铁门,门前堆积着满是累月灰尘的广告单。铁路街仔之外,码头附近原本散落于各巷道的茶店仔、清茶馆与卡拉OK,一部分歇业了,另有不少店家改为弹珠店,小小空间放上几座弹珠台,偶有几位抽着烟的中年或年长男性落座其间。陈女士对比铁路街仔今昔截然不同的景况说:“码头转民营之后,有人办退休,就没有理由出门来喝酒。码头现在也是比较不好了,之前客人点的东西比较多,也比较常来;现在没有了,就算来,也是点一点点,意思意思。”

当全球经济市场挂断了与这港的连接,原本港口所带动的产业盛景,随着货柜船的减少快速萧条,基隆不再是令上一代自豪的,能不断吸引外来人口的盛城。相反地,人口流动的方向已然改变,外来移民潮不再,而基隆城的年轻世代正在流向邻近城市。这整座港城就像是埋进地里,成了几十年来未被翻找出的时空胶囊,冻结在1990年代末。

由码头内的静寂工作情境,码头外围稀落的食摊小贩,以及铁路街仔等待客人的年长妇人所构成的这幅社会图像,描绘的正是1970年代由一群码头工人共同创造的公共空间,以及在当中发展出来的丰富情感网络,自1990年代末随着国际货柜船的离开,接连快速地消失。这个由总体社会生活、关系网络与自我意识所组构的时代情境,指涉的不只是因经济衰落而被公众(或说政经眼光)普遍界定的底层,还是更深层的码头工人“孤身”时代的开始。孤身不单指这群男性工人在码头上形单影只,事实上,码头外的世界才是推倒他们的最后一张骨牌。

他们与我们

公众对于劳工的想象,大多来自就业、失业、薪资、生活水平此类经济统计数据,以及文字和影像所描绘的典型劳动身影,而这些所共构出的是“劳、苦、底层”的意象,即低技术、以辛苦劳动换取工资、处于单调贫乏生活情境的劳工图像。在此类图像里,自然有着描绘者对于劳工的同情与其他情感,但同时存在着想当然尔的叙事:劳工被想象或认定为特殊的、自外于主流、中产或精英阶级的群体;他们被视为贫乏的他者,其细致丰富且充满文化意义的生命世界遭到曲解;其“底层”状态被归因于工人在经济市场中不利的劳动条件。

此种过度化约的视野,对于国际政经力量所架设的时代背景视而不见,关键性地遗漏了社会历史在此间所施展的力道,使得码头劳工特有的社会生活和文化情境,被化约成无差别、无历史性的劳工特性。末了,劳工集体的底层与苦境,便不证自明地被评断为无价值,并被拨入历史的隐沟里。

表面上,基隆码头工人确实不再为“现代”所需,但更真切来说,他们只是恰巧在该时代先被连接、后被挂断,那是新自由主义“理性”所带来的过程及必然结果。全球化的政经逻辑连同地方文化,深深掘出这群男性劳工的苦境,造就他们集体退无可退的位置。当地自2000年代初连年居高不下的男性自杀率也许部分揭示出,面对全球政经体系、当局及地方文化共同造就的社会变迁,决然离世成为这群码头工人所采取的沉默的回应行动;讽刺的是,该行动避免了社会冲突,成全了新舞台的完成,以及维系了连接与挂断变动历程中的稳定。

基隆港城是台湾及全球其他各地方社会的缩影,映现出在新自由主义下必然遭逢的苦境。紧随码头装卸工人之后,会有货柜车司机、中产阶级,以及更多群体的消失,这些劳工依序被界定为结构性失业,仅是跨国供应链在不同时点进出不同地方社会的结果;基隆港城与台湾其他地方的差别,不过是历史时序上的不同而已。在全球化的情境里,码头工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不会是单一、偶发、特殊的;那样的故事,会在不同的历史时点,以不同却相似的样貌发生。

今日,岛上各地惊人一致地朝向观光化发展。政策制定者放弃独立而深刻的思考,全然绕着新自由主义的逻辑打转。台面上可见的总是某些新群体在历史舞台上活跃闪亮,然而,在“连接”之后的第二回合“挂断”下,新群体被集体挥赶下舞台的结局早已等待着。如同码头工人在1970及1980年代即将进入底层前的缤纷一样,此刻暂时的繁华掩盖了新自由主义在世界各地重复上演的冷血戏码。

虽然这样的戏码和结局看似必然悲观,但基隆港城的过去与现在,实可照见不同历史发展的可能性。尽管国际经济市场引动灾难危机,但政策的制定与地方社会文化才是决定灾难的程度,甚至转化危机的关键机制。跨国供应链或新自由主义之所以能对地方社会造成影响,部分原因确实是外来政经力量的进入,然而,如何进入、造成什么影响及影响的程度,都取决于不同地方的文化与社会情境。

全球化正自由地在全球流动,地方总会与世界相遇,但地方社会的内部文化就像一道沟渠,可决定全球化如何流进地方。不同地方与当中的行动者,既可是宿命的继受者,亦能成为有思想与作为的行动主体。这样的能动主体,不再只是随从跻身于资本主义所界定的“现代”或“发展”之列,宿命地臣服于全球市场经济逻辑;相反地,此主体能决定如何独立于新自由主义的政经视野及文化情境,选择如何接受跨国供应链的离开,改写“连接与挂断”的必然结局。

然而,如果行动者未能看见文化于此间所扮演的关键作用,进而采用更大的视野来检视整个过程,并据以跳脱舞台、框架、价值信念,那么,在这个新自由主义所串起的价值世界里,基隆码头岸上的男性工人所展露的生命处境,将预示着绝大多数人的未来。

曾经,在那亮晃晃的码头岸上,工人们被一种置身其中而难以觉察的方式改变着,在国际货船驶离基隆港城的多年之后,当时被触动的生命世界,至今仍潜藏弥漫在那些年老苦力的胸口,成为一处处的静寂之所。

但,那些被同情怜悯的究竟是谁?又将会是谁?

节选自《静寂工人:码头日与夜》

来源:文景

编辑/韩世容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