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好消息终于来了。确实要把他们送到犹太聚居区。德国不正是通情达理的文明之邦吗?丽莎对此深有体会,她听着亲切友好的德国人的声音生活了半辈子。战争爆发前的那几年,就连共产党员都对德国人赞不绝口。为什么呢?因为当克雷斯查迪克大街发生爆炸的时候,德国人冒着生命危险派了一小队人在城里巡逻,警告人们不要离开家!他们救出了老人、小孩和病人,现在又打算送这些人去犹太聚居区!不,他们只是被疏散到大后方,到安全的地方去。但为什么要先疏散犹太人呢?有人这样问。答案来得很快,而且充满自信:“因为犹太人和德国人有血缘关系。”
然而,怎么解释布告上冷酷而野蛮的语气呢?“所有的犹太佬……所有的犹太佬……”但这种说法只有犹太人自己听起来会觉得野蛮。对德国人来说,不过是中性的描述,就像“保暖外套、内衣等”一样。而且你看——一个年轻女人一语道破——他们写的是迈尔尼科夫斯基大街和多克图若夫大街,这两条街根本不存在;他们指的是迈尔尼科夫大街和德格特亚内夫大街。可见这项命令经过一个拙劣的译者之手。他,或者她,赋予其令人不快的语气。
丽莎辨认出德文版本的语气毫无二致,但没作声。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天生的直觉就像骨头上的肉一样,已经荡然无存。她只能希望并祈祷先知们的末世预言是错的。紧接着,一个小时后,当他们开始收拾行李时,好消息如闪电一般传遍了整个波多利区:他们就要被送到巴勒斯坦去了。
……
他们确实往前拥了一小段路。现在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带刺的铁丝栅栏,街道每一侧都有德国士兵和乌克兰警察。就像所有的火车站一样,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因为除了要上路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他们是来给亲戚朋友或街坊邻居送行的,还帮着搬运行李,搀扶病人。其中一些人想从人群里往回挤,还有一些同样执着地往前挤,要看着亲人安全上车。甚至还有夫妻在互相道别,怪不得移动几码要花上半天。
柯利亚愤恨地长叹了口气,母亲挠挠他的头发以示安抚。很快就不能这么做了,因为他差不多已经跟她一样高了,而且还在拔穗似的一个劲儿长个。大提琴手的女儿索尼娅从前面往后传话,说一辆满载的列车刚刚发出,另一辆就要从侧线上开过来了。据说车厢的过道里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对他们来说,这准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旅行。
为了让一辆出租马车通过,他们不得不挤到公墓的围墙边。车夫粗暴地挥舞鞭子为自己开道。他刚把一车人送到车站栅栏边,又急着去招揽更多乘客。透过人群中临时打开的缺口,他们可以看到所有的行李正被堆成一堆放在左边。看来索尼娅说的似乎没错:他们的行李会用另一辆车单独运输,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再平均分配。除非他们打算贴上姓名牌?丽莎已经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但周围许多人惊慌失措。有些人从包袱里拿出一截截细绳和撕下的纸片,制作起临时标签。
已经太迟了,因为人群忽然向前涌动。负责堆放行李这一艰巨任务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留着长黑胡子的哥萨克男人,身手敏捷,干活麻利。人们不禁要赞美他出众的外貌和威严的神态,也不禁对那些士兵和警察产生了些许同情,他们正竭力控制着骂骂咧咧、脾气暴躁的人群。丽莎和她儿子终于穿过了栅栏,期盼中的火车却不见踪影。同样的人群,只不过换了个略微不同的地方等待,但给人的感觉是自己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步。就像从前在电影院排队等候一样,终于从大街上走进了拥挤的大厅。仿佛正是为了加强这种对比,人们身上的“保暖外套”被拿走了。一个当兵的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替丽莎脱下外套,又拿走了柯利亚搭在肩上的外套。
自从她不再参加剧院的节日演出之后,没人替她脱过外套。
她颤抖了一下,完全不是因为觉得冷。即使没穿外套,她还是觉得闷得慌。不对劲的是附近偶尔传来机关枪扫射的声音。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枪声还是令人惴惴不安,并引发了内心的恐慌,表现为她对琐事的关注。比如索尼娅正往嘴唇上补口红。不可能是枪毙群众——也许有人违抗流放的命令,结果被找了出来。孩子们在哭,这倒让人松了口气,因为毕竟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声音。那天的天气很好,当然有可能是德国人练习射击的声音传了过来,甚至可能是从前线传来的。丽莎揽着柯利亚,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脸色惨白,看来不大舒服。他点了点头。
她解开包袱,递给柯利亚一个杯子和水瓶。她用一些洋葱和土豆跟索尼娅换了些发霉的面包和两小片奶酪。其他人也正坐在包裹上吃东西。从某种角度看,这样的场景可以一分为二:高度紧张,甚至恐慌,却摆出远足野餐的样子。一架飞机在上方低空盘旋,时不时仍能听到机关枪扫射的声音。但人们或是充耳不闻,或是在吃东西时不去想它。
士兵们每次打发几个人走。他们会数出一组人,送他们离开,等上一会儿,再送走一组。当丽莎试图咽下一小片奶酪,却发现它卡在喉咙里时,她心里终于接受了穿过栅栏以来就已领会的事情——他们都会被枪毙。
来源:可以文化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