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从峡谷里的村庄与倒影,有人能看见一个浩茫的宇宙
文学报 2022-06-09 09:00

《驻村记》周凌云 /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

周凌云住在一个大峡谷里。峡是三峡中最险也最美的西陵峡。峡谷里有山,有水,还有村庄。山是大山。大山是青山。水是江水。江水是碧水。于是,周凌云成了位有福的写作者——他看峡谷,看山,看水,看村庄,也看它们在江水里的倒影。如此,他看的便是双份的峡谷、青山和村庄。

那倒影摇曳着,天气阴晴莫定,晦明难测,倒影便时聚时散,时清时暗。那样一幅变幻中的,动感十足的画图,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明白,能看出来美,觉得出回味的。周凌云倒看得细,他太熟悉峡谷,熟悉峡谷里的山、水和村庄了。这不,他如数家珍地抒写起“我的村庄”了——

“长江清澈了,江面就是一面镜子,我的村庄倒影其间。”

“峡江的山水、树木、房舍全暴露到江里了。山上的小径多少条,江里也是多少条;坡上的红叶红了,江里也被洇染了;山上开多少花,江里也开一样的;果子成熟了,漫山遍岭都如天上的繁星闪烁,倒影里也点点滴滴。我看到有人在倒影里晃动,就清楚他正行走在村庄的哪片山哪块地。汽车的鸣叫,倒影里也能听 到。倒影里也有早霞和晚霞,有飞禽和浮云,一只狗,一只蝉, 一只蚂蚁,都不能逃过。不论山有多高多陡,树有多长多粗,它 们都完整地藏在江里。我看见两个村庄了,仿佛海市蜃楼。”

周凌云在包括我在内的读者的不知觉中,卖了个关子。他说的一点不错,那确实是倒影,是真正的倒影,是山、村庄和村庄里的人,真真实实映在江水里的,摇曳不定的物理影像。但我还是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那倒影,除却是江水里的倒影,也是峡谷里的山、村庄和人在另一处的倒影。那个另一处,就是他的心湖,他的心境,他的心魄。

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刻意逃避他所惧怕的东西,到头来会发现自己只是抄了条近路去见它。扶贫中,周凌云要去驻村,那是任务,苦差事,也是他的份内之事。像他那样的人,对那样的事,是不会逃避,也不能逃避的——有时,你不需要多么出类拔萃,却另有一种非凡的敦实与宽厚,便能顶住世事薄凉,温暖你我。

他走进“我的村庄”,静静地住下去,日复一日。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峡谷里的村庄,投在江水里,有一片倒影。其实,不惟村庄,连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日子,村里人的喜怒哀乐,也是有倒影的——就在他的心上。这再一次印证了这样一句话:“美是奇异的,它是艺术家从世界的喧嚣和他自身灵魂的磨难中铸造出来的东西”。(毛姆)

在发觉了那片倒影后,周凌云开始了他的书写。

倒影即镜像。作家的任务,就在把镜像化为文字。而生活从来都是混杂、散乱的。经历了那些混杂、散乱和难以忍受的对美的渴望之后,写作者该怎么办?哦,请忠于你的自我感觉、生命体验和生活经验,尽力拨开障碍你目光的漂浮的尘埃,抵达世界内里;请撇开世事的种种矛盾和冲突,达到视界和所有感觉的调和,展示对世人难以抵达之物,进而开始对其内核、本然的探求。如此,借助作家个体的生命体验,那些丰富而俗世未知的事物及其本然,也将既在其自身身上,也在其笔下展开,那才是一个写作者参予世界的唯一正确方式,才能负载起对生活和事物敏锐、深邃的觉知与呼喊。

如此,他即将呈现给世界的,就不再是一个完全客体的,未经审视未经斟酌过的世界,而是一个经过他的心与血肉温润过的,也经过他的智慧思索过、性灵孵化过的世界。基于此,他笔下的每一件小事,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每一棵树,一片叶,一朵花,都不再小——芥子须弥,从那些“小”里,读者看到的,都是一个浩茫的宇宙。

总之,他要写的是他的发现,是他透过表象(有时他自己也在其中),看到的那些被纷繁世相掩藏着的草木、生灵、村庄和人的生命秘密,而非他人浮光掠影都可看见的俗世表象。

他眼里看到的是真正的峡谷,峡谷里的山水、村庄和人,写的却是那一切投射在江水和他心湖里摇曳不已的倒影。他总尽可能地像个高明的外科医生那样,将生活的皮肤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从小处入手,在小处着笔,一丛草,一朵花,一片云,一个眼神,一声歌唱,一个细节地讲了下去……从那里开始,他一直往里开掘,往里再往里,顺手就把那片世界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他不惧怕格局太小——飞在天上的鹰是小的,但有了云天的背景作为衬托,鹰的飞行就有了阔大的视野和磅礴的气势。在这方面,他的笔墨手段或还不够纯熟,偶尔亦让人有顾此失彼之叹。然,过心与不过心的文字,是一眼就能辨识出来的。

于是我们读他的文字,便会想起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里的那段话:“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至少,他在这样地努力着。

世界正在发生深刻变动。写作者该思索的,也该是些大的精神问题。

比如扶贫,写作者众,耐读者却少。近年,我曾经的同事范稳,出版了《太阳转身》,一部同样涉及扶贫的长篇小说,却是以一个已经离岗的老警察追踪一个凶案为线索,展开了对贫困根源的深度追问。这就很有些意思了。另一个朋友,小说家张庆国,则全身心投入,以一部非虚构的、纪实性的,却又颇有小说技法特征的《犀鸟启示录》,描摹了云南边境地区的一场名曰“观鸟”的另类扶贫活动。周凌云则在他的《驻村记》里,以散文的笔墨,既记叙了峡谷里那个真实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也展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扶贫活动,在一个驻村干部灵魂深处留下的灵魂印记。在这种心态下,他发觉了山的呼吸,水的律动,峡谷在他笔下,终至成了一个有生命有呼吸有灵魂的活物。

文 / 汤世杰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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