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一江春水》:阈限空间与女性命运
中国电影资料馆 2022-04-10 21:00

2022年上映的《一江春水》,相比两年前的黑白片版本剪掉15分钟时长,叙事视点更加集中,改为彩色版后,画面的细节呈现也更加清晰。但是一个强情节性的故事,被生活流的叙事风格控制得风轻云淡,生活危机、命运转折与生命无常的大题目被压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动态里,是枝裕和的影像风格与莫泊桑的叙事技巧相结合,一直要压到片尾,才揭示普通人生活暗流里深具的惊心真相。这样的作者性表达,很难与日益下沉的商业市场妥协。

蓉姐的结构性命运

《一江春水》的故事并不复杂,剧作结构却非常严谨。影片先用90分钟讲述了女主蓉姐(王丹)和弟弟小东十多年在十堰县城的他乡生活,它是如何在几个月时光里发生重大改变并面临重新开始的。结尾的15分钟雪域返乡,却全部推翻了前面的人物关系和命运轨迹,揭示了个体抗争的孤独、荒诞与绝望。

前面90分钟的他乡生活开始于一场“遮遮挡挡”的媳妇见“婆婆”的双向骗局——一个叙事隐喻的楔子,暗指生活的“瞒”与“骗”是影片的题眼。然后用30多分钟描述蓉姐在足浴店的“领班”式工作与多年来养育弟弟小东的看似安定的两点生活;中间15分钟里,前面埋下的“瞒”与“骗”的种种危机相继爆发;然后再用30多分钟表现蓉姐与小东重新接受生活后的改变以及最终的告别。

足浴店的阈限空间

足浴店作为一个性别化空间,收留着来自不同家乡,出于不同原因出走的底层青年女性。东北贫困乡村13岁少女的一场性经历,影片中的蓉姐用了19年的背井离乡来偿还。蓉姐用了19年的时间迈出了一小步,仅仅从偏远乡村走进四线城市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足疗店里。在这个高度性别化的工作环境里,不知不觉中,隐形的性别权力关系商榷、改写着蓉姐的女性身份特征。影片的固定机位4:3画幅的封闭性构图,令这家有着三层楼建筑的足疗店呈现为狭仄的监禁感,蓉姐与足疗店老板赵三强、与女徒弟金花等女技工、与老客户田阿姨间维持和发展出不同性质的亲密关系,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让她倍感自足。

蓉姐因逃亡而被剥夺的传统意义上的妻性、母性与女儿性,不是说不能被情人、姐姐与“儿媳”这样的身份替代,而是说在足浴店的这种阈限空间中,年轻女性作为服务行业的从业者,一方面没有真正摆脱性别权力关系,一方面又滑入新的消费意识形态中,在新旧性别规范之间,她们获得的主体性体验,往往笼罩在男性与权力阶层欲望和利益驱动的陷阱下。同类影片有一个共同特征:在社会加速度发展的城乡流动中,看似底层低收入地区的女性通过进城务工被赋权,然而一旦进入她们的有着明显性别化特征的工作空间里,往往沦入到女性特征与价值越是被放大,就越是被贬低的悖论里。

春江的力量

实则母子的“姐弟(妹)”情分,在《红颜》(2005,李玉导演)中因“性”暗示被奇情化,在《鼩鼱的巢穴》(2014,胡安菲尔·安德烈斯导演,西班牙、法国)中因借用变态类的惊悚片类型元素,放大为极端的伦理原罪。而在《一江春水》中,蓉姐与小东的温情互动,从“弟弟”短暂离家后的归来才真正开始,这个段落被导演处理得朴素、幽默。影片有意将“姐弟”的叙事线,与“足浴店空间”彻底分割。足浴店段落里人物不断出画、入画的剪辑方式,在“姐弟之家”的段落得到改善,人物与空间之间的不稳定关系开始消失,蓉姐与小东的双人构图(餐桌上的、沙发上的)相比更加平衡。也许因为所有人对蓉姐的欺瞒利用都结束了,蓉姐辞职后,开始面对自己:去公园唱民歌,去饭店吃饺子——不再回避自己少女时在“春江戏校”的遇人不淑的恋爱经历。继而才能陪伴小东,一起面对失学与失恋。蓉姐在阈限空间里被扭曲的女性身份在这个段落里得到澄清。小东在这个段落里获得成长,渐渐有了一点责任感与价值感,这会让小东的女友静不再重演蓉姐的少女悲剧吗?导演高启盛是不是在有意无意中暗示,女人只有通过改变男人(权力世界),才有机会改变女性命运呢?

蓉姐的人物塑造与颜丙燕的《万箭穿心》(2012)可有一比。也许同是男性导演,更容易看到女人为母则刚的一面。李妍锡饰演的蓉姐,将武汉方言融于人物的个性表露中,嘴角总挂着一抹嫣然,按下的却是一股子坚韧不拔。十堰的蓉姐也仿佛比结尾重新面对命运的东北的王丹来得更从容。

女性命运被影片隐喻为“一江春水”。静与小东的约会地点在江边桥下,如同蓉姐当年进入“春江戏校”,“春江”暗表着受孕少女未知的命运。蓉姐被人当头质问,有没有为自己活过后,于是跑去郊外临江自省。此后小东沉沦时,蓉姐再次带他来到这个春意盎然的江边,讲述曾经有一个人逆水而行活下来的故事。“春江”似乎又在提示人之于命运的主体性。影片对于蓉姐的坚韧性格的形成留下很多空白,戏文里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刘巧儿,也许是她艰难岁月里的精神支撑之一。

影片结尾弟弟追寻自己的生活离开后,蓉姐注定要回到东北老家,面对命运残酷的真相。而所谓命运,就像那条春江,不管你回避还是面对,它都奔腾在那里。高启盛说春水之下的力量,毁灭一切,也孕育一切。这很有点像《瀑布》(2021,钟孟宏导演)中“瀑布”的意向。“春水”的意象多少消解了影片中的莫泊桑感。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被蓉姐丢到火里的口罩,并不全然意味着19年的艰苦错付,因为屋外雪地里还有一个留守东北老家独自在深山里喂鹿的姐姐。姐姐的沉默存在,让“春水”的命运主题更加复杂。

文/王霞

来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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