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以法为据，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兼顾天理、国法、人情。”

失控的人生，源于动荡的家庭

在董开军大法官主审的安徽合肥熊伟故意杀人上诉案中，一个28岁的年轻人，让人难以置信地向“发小”的父母行凶，导致两位无辜的老人一死一伤。随着董开军大法官的深入调查，被害人一家的伤痛，被告人熊伟失控的人生，以及熊伟一家人的人生纠葛，在我们面前逐步展开。

1993年，熊伟出生在安徽省合肥市一个复杂的大家庭中。他的母亲阿芳本是父亲老熊饭店里的服务员。那年，熊伟母亲19岁，熊伟的父亲已经54岁。熊伟父亲与前妻育有一子两女，熊伟的大哥熊金传比熊伟的母亲还要大6岁。

在熊伟小时候，经济地位悬殊的父母没能给他一个稳定的家庭。父亲经常家暴母亲，母亲受不了经常离家出走，哥哥、姐姐视他为来抢夺财产的外人，整个家庭鲜有温情可言。

熊伟的大哥曾因向父亲要钱不成，扬言要杀熊伟。熊伟父亲悄悄把熊伟送到外地武校躲避，还被大哥打了一顿。但熊伟并没有在武校待下来，他说：“在武校上了半年后，吃不了苦，就回来了。”

14岁那年，因为和几个同学一起打架斗殴致人伤残，熊伟被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两年，还赔偿对方十几万元。发生这么大一件事，父亲会怎么教育熊伟？“我跟他们能说什么？该赔偿不就赔偿嘛。”老熊这样回答。

这期间熊伟还跟着身边的伙伴去纹了身。大片的纹身带来的结果是，熊伟再也难以找到工作。“人家不要”熊伟对记者说。

因为熊伟被判缓刑时，尚未成年，司法机关和学校还是帮熊伟进入了中专，学空勤专业。但毕业之后熊伟没有去上班，而是去了“社会上朋友”的牌九场当小马仔，因为“能挣多一点嘛”。那年，熊伟十七八岁。

20岁左右，熊伟失恋了，找朋友倾诉的时候，又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吸毒。

调查后，董开军大法官分析说：“他父亲家暴他母亲，他哥哥殴打他父亲，还因此受到了刑事处理。熊伟本人也和他哥哥曾经动手，而且刺伤了他哥哥。暴力因子在他身上潜移默化地增长，到了一定程度，就很自然而然地结出恶果了。”

畸形的家庭关系，“巨婴如何养成”

熊伟的大哥熊金传在1994年犯罪入狱，在熊伟14岁那年获释出狱。

熊伟的妈妈说：“很恐怖的，他这家庭！自从他大儿子回来之后，我们这家庭就一步一步……那时候如果我要不走的话，那可能我也早就死了。”

据熊伟的父亲熊明琴介绍，熊金传曾经把自己打成重伤。熊明琴因此亲自将他大儿子告上了法庭。

“破裂了。早就破裂了！”熊明琴这样评价父子关系。

合肥市公安局瑶海分局指挥室副主任汪珂清晰地记得当年老熊去报警时的情景：“2012年，当时这个报警人是他的父亲，叫熊明琴。眼睛全部打骨折了，眼眶骨骨折，两个黑眼圈很浓重。这个案件虽然时间比较长，但是儿子殴打父亲这种情况比较少，记得还是比较清楚的。”

一个儿子为什么把自己的父亲打成这样？

汪柯回忆说：“因为他大儿子刚出狱，又有赌博的恶习，一直找他父亲要生活费，当时喝了点酒，就对他父亲进行殴打。我当时把他送到看守所刑拘的时候，熊金传就威胁他爸爸，说我们家里面的事情你让公安来处理，这个不是太合理。面对他的威胁，他父亲特别害怕。”

即便如此，在熊伟父亲发现熊伟吸毒后，还特意带着他和哥哥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老熊说他的本意，是希望大儿子能管住小儿子，但实际却事与愿违。

熊伟说：“因为我是小儿子，怕我抢他家产。后来因为吸毒，他天天叫我不要吃饭，拿毒给我吸，想把我毒死。一回去他就把我的钱全部挖空了，他说你不要吃饭，把毒品调给我吸，控制我的毒品量，大概是三天调一包东西给我吸，吸完毒我也没事干，就是用手机上网赌钱。找他要，就跟要饭一样的，乞求他要，要个三十五十的红包，自己在家玩游戏，就是这样天天度过。”

警方介绍，2008年的时候，熊金传因为吸毒贩毒被刑事拘留。取保在家期间，再一次在瑶海区金大塘菜市场用卖肉的剔骨刀将他人刺伤，在吸贩毒案件取保候审期间再次作案。

兄弟俩住在一起，生活不仅没有安稳下来，两人间还发生了相互伤害。

熊伟说：“他打我欺负我，压榨我，我后来想一想，我跟他不就有毒品的这个联系嘛，我说我不吸毒了，跟他不就没有联系了嘛。我就在房间喝酒，喝完酒我到厨房去找他，他就逮到我的手，拿我的手就往我自己的手上砍了两刀，断了三根筋。”

熊伟在家养伤期间，又和哥哥熊金传发生了冲突。

熊伟介绍，当时熊金传叫他下来干活。“我讲我手都断掉了，我一个手怎么干活？他说不要废话，结果他上来就打我，我就看到了父亲右边那个小桌子上有一把水果刀，我就给他一刀，他就跑了。这一刀下去之后，我跟我父亲就回来安华园住了，我跟他俩也分开了，我跟我父亲就不再受他奴役了。”

熊金传妻子回忆说：“熊金传差一点点就死了”。

据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骨科新区副主任医师张浩介绍，熊金传来到医院的时候是大出血，病情比较危重。送到手术室的时候血压已测不出来了，心率特别快，整个人呈濒死感。

慌乱中，熊金传的妻子把120电话拨成了110。但父亲老熊不想报警，认为家里人的事应该在家里解决。他要求熊金传与妻子不要追究熊伟的责任，甚至和前来调查的公安民警说是他们弟兄闹着玩的。最终，这件事并没有报案。

二审合议庭的高洪波法官说：“发生这样的事件以后，在正常的家庭，就要反思思考这个问题，而熊伟的父亲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强迫要求熊金传与他的妻子不要追究熊伟的责任，甚至和前来调查的公安民警说是他们弟兄闹着玩的。没有及时地制止和处理熊伟，造成了熊伟认为肆无忌惮，认为以后什么事情都能摆平，最终酿成了这样一个悲剧。”

熊伟刺伤哥哥的事传开了。在外面遇到朋友伍长隆的时候，熊伟被伍长隆说了一顿。

熊伟刺伤大哥熊金传后，熊家父子三人就分开生活了。熊伟继续着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老熊给他买的新房子花了100多万元，没想到熊伟住了没多久就以30万元的低价卖掉了，十几万元的车也被他以7万元贱卖了。

熊伟的父亲越来越不愿意管这个任性的儿子。熊伟继续着自己“巨婴”般的生活，每天靠和父亲讨要红包过日子。他虽然在社区戒毒已经成功，但又开始了酗酒。熊伟的生活，好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漂向哪里。

庭审现场，聚焦两大争议焦点

对这起死刑上诉案件，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董开军大法官通过详细阅卷、反复查验案件事实证据后，确定了开庭时间。随后，董开军大法官带领合议庭成员去看守所提审了被告人熊伟，告知被告人熊伟二审过程中可以享受的权利。

2021年11月5日上午9时，熊伟故意杀人上诉案在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公开开庭，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董开军大法官担任审判长，主审这一上诉案件。

董开军大法官主持的法庭调查，就着重从上诉人熊伟是否具有自首情节和作案时熊伟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两个方面进行。

熊伟认为，在杀人之后自己打电话给哥哥，导致后来公安民警能够抓到他，这说明自己是一种自首。

就此问题，检察机关当庭宣读了熊伟哥哥熊金传的询问笔录。（熊金传因病已于2020年9月去世）

安徽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鲁建武：“证人熊金传询问笔录的主要内容：‘2020年9月18日16时许，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熊伟说他今天在来安花园等东东，就是伍长隆，要打对方，但是没有等到伍长隆，于是就去了对方的家里找对方，但是对方不在家，就跟对方的父母发生了纠纷，于是用刀将对方的父母杀了。我听完之后不太确定熊伟讲的是真是假，但是熊伟身上都是血，随后熊伟又掏出了一个苹果手机，说是对方母亲要报警，他抢过来的。之后熊伟让我给他安排一下，就是想跟我换个房子住，但是我拒绝了。’”

熊伟在庭上不认可哥哥的证言。

熊伟说：“因为我自己家庭里面有家庭纠纷，这个哥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就恨我，有几次想把我杀了，所以他说的这个证言都是想置我于死地的证言，是不存在的证言。”

庭审中，检察员出示了小区监控视频。

安徽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鲁建武：“案发当日小区监控画面视频来源于小区监控，证明上诉人熊伟在案发当日13:53出现在来安花园小区中央道路上，上身着红色T恤，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裤子右后口袋插着疑似水果刀的物品。结合熊伟到案后的供述，此时已喝过一瓶红酒、两打啤酒。从视频反映的步态看，熊伟步态正常。”

检察员展示的特警执法记录仪记录的画面证实：特警向熊伟核实身份时，他否认自己是熊伟。

安徽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鲁建武：“执法记录仪客观记载嫌疑人熊伟被抓获到案不属于主动投案，虽没有抗拒抓捕，但第一时间拒绝表明真实身份。”

针对熊伟提出的自己有精神病的问题，安徽省人民检察院专门申请了鉴定人出庭。

安徽省合肥市第四人民医院司法鉴定科副主任、精神科医师韩丽娟当庭作证：鉴定专家综合鉴定材料及检查情况，根据诊断标准及司法部颁发的《精神障碍者刑事责任能力评定指南》进行分析讨论，一致认为被鉴定人熊伟作案时处于普通醉酒状态，评定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而针对熊伟本人的吸毒经历，案发之后，公安机关也对其进行了尿检，但是尿检结果是阴性。

关于熊伟称自己曾受过精神刺激，案发当天，见到东东床上的玩具熊，突发精神恍惚，做出过激行为的辩解。

鉴定人韩丽娟指出：“被鉴定人所称的精神刺激是既往时间比较久远的刺激。最多可以认为对被鉴定人的心理上可能造成一些阴影，但是绝对构不成精神疾病，在卷宗材料和精神检查中也没有发现这些精神刺激对其造成的明确的影响，也不影响刑事责任能力的评定。”

“发小杀亲案”二审宣判，大法官一槌定音

庭审中，董开军大法官让各方都充分发表了意见。

在最后的陈述中，上诉人熊伟表示：认罪认罚，希望法庭从轻处罚。

辩护人认为：“熊伟构成坦白，具有坦白的量刑情节。同时熊伟个人的成长经历也应当作为对其进行量刑的考虑因素之一。”

检察员认为：“熊伟作为一名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应当对作案时的行为负相应的法律责任。”

诉讼代理人代为宣读了被害人的儿子伍长隆发表的意见：“杀人犯熊伟罪行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残忍杀害了两个无辜老人，抢走手机，给我的家庭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灾难，也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恐慌。为了告慰无辜亡灵母亲和重伤父亲，必须血债血偿。对于恶人，必须要毁灭性地打击，正义的枪声，一定要打响，必须要消除社会的毒瘤。”

在认真听取了上诉人的当庭陈述及双方举证、质证和辩论意见后，审判长宣布休庭。

休庭之后，经过合议庭评议，并提交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讨论。2021年11月5日下午3:30，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对熊伟故意杀人上诉案，进行了宣判。

董开军大法官：“本院认为，上诉人熊伟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依法应予惩处。熊伟因琐事迁怒他人，蓄意报复继而滥杀无辜，主观恶性极深，人身危险性极大，犯罪手段残忍，后果特别严重，罪行极其严重。虽然熊伟能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熊伟近亲属有协助抓捕熊伟的行为，但不足以对熊伟从轻处罚。原判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诉讼程序合法。案经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36条第一款第一项之规定，裁定如下。”

书记员：“全体起立。”

董开军大法官：“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本裁定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庭审已经结束，熊伟的案件却依然给人们留下了很多思考。

安徽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鲁建武：作为一个公民，首先不仅要有正确的三观，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同时还要有法治意识，要坚守法律的底线。珍惜生命，远离暴力，这是这个案件很强的一个警示。被告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家庭环境造成了他畸形的成长经历，使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爱和管教。

记者：您作为大法官，在审理这个案件当中，秉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司法理念？

董开军大法官：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我在主持审理这个案件过程当中，秉持以法为据，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兼顾天理、国法、人情。本案的审理一方面严格落实罪刑法定，证据裁判等法律原则，做到罪刑相当，罚当其罪。另一方面切实发挥司法审判惩恶扬善的功能，以公正司法维护社会公平正义。

《大法官开庭》节目组深入采访这起案件一个多月，也和熊伟做过一次长达5个多小时的采访对话。记者在和熊伟对话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奈的钝感”。熊伟的一生，能感受到痛苦，却不知因何痛苦；会产生愤怒，却不知为什么愤怒。他在命运巨掌的拉扯下跌跌撞撞，无意识地随波逐流。人生缺失的短板，勾勒出了他命运的上限。

在这起故意杀人案的死刑判决之后，我们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跟随采访大法官审理的这起死刑上诉案件，也牵引着我们去寻找悲剧的成因。

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是家庭的未来。他们人生的得失，他们的幸与不幸，都在反证着父母与家庭的责任。公正的法律，可以守护我们内心的正义；而温暖的家庭，则能教会我们如何去爱。

编辑/孙政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