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出自唐代诗人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青年学者颜炼军以“世上谩相识”作为新作的书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吻合了他对这部作品定义:一本“走神”的文章。也就是说,这些文章均非学术著作,而是在闲暇时刻的所思所想。
《世上谩相识》确是一部遐想神游、杂览玄思之作。从拉奥孔的奥秘到阿多尼斯的生死,从伊甸园、大西岛、孔子向往的尧舜一路下来到如今,甚至是与他有交往的已故诗人张枣、有一面之缘的学者伊格尔顿,甚至是现代蒙学、基础语文教育等等议题……作者身处后工业社会信息景观中,识细为趣,攒杂成文。在巧妙缤纷的编织里,在不同时空文化间的关联中,关心他所意识到的“元问题”,散发着读闲书与“谩相识”的尘香。
《世上谩相识》作者:颜炼军;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8月
拉奥孔:诗声与画貌背后的故事
(文/颜炼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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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6年,在罗马第十位皇帝提图斯(Titus,39-81)的宫殿旧址一带,一位挖葡萄园的农民无意中发现一座雕塑群,这堪称改变欧洲美学、雕塑史的重大文物发现。伴随文艺复兴的,除了黑死病的惊骇、世界末日的杞忧之外,当然是重识古希腊的热情。中世纪后期,从拜占庭、阿拉伯传入的古希腊典籍,罗马和其他地区废墟出土的大量希腊古罗马时期的书稿、艺术品和其他文物,一次次激起人们对古代的兴趣。这座技艺精湛的雕塑群的出土,引起了热爱艺术的教皇儒略二世(Julius II,1443-1513)的瞩目,他以丰厚的赏赐获得其所有权,甚至派艺术家米开朗琪罗亲临出土现场。雕塑的出土一时间成为热门新闻,据说“运送雕像的车子行经街头时,有教皇唱诗班歌咏欢迎,街旁有大批群众兴高采烈掷花庆祝,因人潮众多,车子行进缓慢。”
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艺术家和学者对诸如雕塑主题、作者、年代等问题展开了各种讨论。最后推定,这是特洛伊故事中拉奥孔父子的雕塑。作者是谁?现在行世的说法,是罗得岛的三位雕塑家Agesander、Athenodoros和Polydorus。此说的源头是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23—79)的名著《自然史》。老普林尼记载,克劳狄皇帝(在位41—54)宫廷中有一具杰出的雕塑:“拉奥孔、他的儿子和缠绕着的蛇,是用一块大石料雕刻成的。”中国读者对拉奥孔这一雕像的熟悉,多半源于莱辛(1729—1781)的名著《拉奥孔》,这部1766年写就的书,在上世纪的中国遇到了两位杰出读者,钱锺书和朱光潜。前者1962年为它写了一篇著名论文,后者1965年将它译成汉语。据莱辛《拉奥孔》所引材料,美学家温克尔曼据1717年罗马附近出土的文物推断,这三位艺术家,也是一个父亲加两个儿子。
无数人在这座雕塑上获得灵感,比如米开朗琪罗该年完成的大理石雕《圣马太》的头部表情与形态,显然有拉奥孔的影子;它也引出考古、文学、历史、美学、雕塑等等方面的众多相关话题。莱辛之外,赫尔德、黑格尔、歌德等众多哲人文豪都有相关阐释,几百年来的相关批评论说和艺术发明,俨然构成了“拉奥孔学”。
几百年来,许多艺术家尝试做过这部雕塑的复制品,演绎该主题的画家也不在少数。比如提香作于1543至1545年的画作就把拉奥孔及其两个儿子戏拟成了大猩猩。后来,西班牙画家格列柯、英国诗人和画家威廉·布莱克,都曾以不同的构图和色彩重绘过这一主题。他们之间的重要差异之一,就是拉奥孔右手手臂的伸屈程度。奇妙的是,五百年后的1906年,拉奥孔出土的地方,居然又挖出一截断臂,或因时间久远,没人立即想起两者之间的关系。又过去几十年,因机缘巧合,梵蒂冈博物馆才将这手臂和拉奥孔的雕像组接,居然完全吻合,这就是该博物馆中今日所见的拉奥孔雕塑群。这只新出土的手,竟然是弯曲的,证明米开朗琪罗作为艺术大师的神奇直觉与判断。如今在欧洲各地,还能看到手臂形状不同的拉奥孔,它们大抵可代表不同时代艺术家对“残缺”部分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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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奥孔相关的故事,在古希腊到罗马帝国前期,似乎颇为流行。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的索福克勒斯,就写过名为《拉奥孔》的悲剧诗,惜已失传。现传世的古罗马文学作品中,细致展示拉奥孔故事的,首推维吉尔的拉丁语史诗《埃涅阿斯纪》。据维吉尔讲述,埃涅阿斯在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宫殿中,向这位即将死于心碎的女王回忆了特洛伊战争的部分场景,其中有拉奥孔父子被蛇缠死的场景。
显然,维吉尔的史诗里,未明言两条大蛇是谁派来,只说大蛇完成杀戮后,躲到了雅典娜神像下面。按古罗马维吉尔作品笺注者Servius注释中所引的其他古代诗人留下的信息,拉奥孔之死,是因为他对海神波塞冬的圣地不敬。不巧的是,拉奥孔受海神惩罚正好撞上这一时机,让特洛伊人将他的死误解为攻击木马的后果,因此将木马迎接进城,导致了特洛伊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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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诗歌相关的大致描述,现在回来看这组雕塑群。对比诗歌再现的内容,很容易看出,雕塑只抓住两条蛇缠住拉奥孔父子三人的某一片刻,黑格尔说,“尽管它表现出极端痛苦,高度的真实,身体的抽搐,全身筋肉跳动,它却仍保持美的高贵品质,而丝毫没有流于现丑相,关节脱臼和扭曲”。按钱锺书的话说,这是“富于包孕的片刻”。在诗里,事情有时间先后:大蛇先将拉奥孔的两个儿子咬伤致死,再来缠住他本人,在被蛇绞缠与噬咬的过程中,拉奥孔大声号叫,但雕塑并没有表现极度痛苦号叫的肢体形态和面部表情。这就是莱辛《拉奥孔》重点讨论的“画与诗的界限”。
雕塑中,居中的男子是拉奥孔,右边是小儿子,左边是大儿子,都以裸体的方式呈现。雕塑家显然是要通过人体肌肉骨骼的形态来表现人物的情感,换言之,裸体雕塑更能展示人体挣扎和痛苦。而在史诗中,三人是着衣装的,拉奥孔头戴象征祭司身份的头巾。赫尔德注意到,两个儿子在尺寸比例上明显小于父亲,“借此崇高的父亲就会单独地站立在他们中间,而且作为英雄和斗士向着天空悲叹他的痛苦”。歌德曾对这座雕像也有精彩描述:
一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身材魁梧,但已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年龄,不大可能抵御痛苦。试想,如果换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那这个群雕就失去了它的全部价值。同这位中年男人一起受苦的是两个男孩,甚至按照尺寸,他们也比他小;但是他们都是自然成长起来的人,对痛苦都有感觉。弟弟无力地进行抗争,他吓得魂不附体,但没有受伤。父亲奋力抗争,但没有作用,反倒招来了相反的后果。他刺激了对手,受到了伤害。大儿子被缠得最松,他既不感到憋闷,也不感到疼痛。他目睹眼下父亲的伤痛和动作惊恐万状、大声呼喊,同时他又试图把一只被蛇尾缠住的脚拔出来。因此,他是目击者、见证人、行动的关注者。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