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城》这么努力 仍未跳出“肥皂剧”窠臼
北京青年报 2021-09-04 10:18

类型剧中,职场剧成功概率最低。

《理想之城》上线时,看好它的观众不多。没想到,与《扫黑风暴》的高开低走相反,《理想之城》的豆瓣评分竟呈罕见的低开高走。如果不是泥石流般的结尾,评分肯定高于《扫黑风暴》。

《理想之城》为何能逆袭?

从《看懂〈理想之城〉的潜台词,才明白职场的险恶》《为什么认真拍职场都没人看呢》《世界纷繁复杂,愿理想之心永存》《内娱职场剧,终于支棱起来了》等网评标题可知,观众认可的是它的“真实”。有趣的是,批评者们又恰恰指责该剧“不真实”。

传媒学者李普曼在《舆论》中指出,现代人说起真实(书中措词为“现实”),其实分三种:一是客观现实,二是媒体提供的“象征性现实”,三是人们需要的“主观现实”。

分清不同层面的“真实”,才能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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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呈现第一真实上,确有亮点

与大多数职场剧相同,《理想之城》也选择了“灰姑娘+偶像剧”的框架,它输出的三层“真实”是:

第三真实:快意恩仇、不因生活放弃理想。

第二真实:“每张造价表都是干净的,造价表干净,就是工程的干净”,这其实是资本对员工的期待,并通过传媒、教育等手段,内化为职场人的个体自觉。

第一真实:“造价表就是关系表”,“成年人不谈对错,只谈利益”。其背后是007工作制、上司甩锅、同事推诿、人事斗争、高管贪墨、职位争夺、老员工利用程序剥削新员工等。

在第一真实层面,《理想之城》确有较多揭露。

除汪炀(陈明昊饰)、赵显坤(于和伟饰)外,剧中几乎所有管理者均行为猥琐、私心甚重。即使是冒充大家长的赵显坤,身居集团董事长高位,依然沉浸在耍手腕、利用人等“技巧”中,对于亲信许峰(张天阳饰),用完即弃,将汪炀的告状邮件交给主角苏筱(孙俪饰),美其名曰“教育”,一句“不能背黑锅的员工,对我没价值”,揭出他真实的内心世界。汪炀作为原老板,对苏筱虽有知遇之恩,但在清理多年好友陈主任、会计时,又心狠手辣戏精附体,粗豪外表下是对自身利益的精确算计。

《理想之城》还原出这样的职场:曾以为爬得越高,自由越多。现实却是,不论职位多高,人性的基本面未变。困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自由并没增加。随着不断妥协,人会渐渐活成自己当初讨厌的模样。

为表达好第一真实,几乎所有演员的表演都很出色,体现出沪派剧“细节真实,结构传奇”之长。观众将《理想之城》称为“成年人的教科书”“职场教科书”,说明该剧在第一真实的呈现上,确有亮点。

为资本代言的积极性可圈可点

在第二真实层面,《理想之城》也算尽力。

比如两名主角靓丽的外表与浪漫爱情;苏筱自觉接受007;从工位靠近厕所到集团副总经济师;友谊、爱情、收入、名声、职位、事业全丰收,而完成这一切功业,女主角仍年轻到能担纲偶像剧……凡此种种,都足以让观众垂涎。

这其实是资本渴望传达的真实。

其一,所有女性的身体都是消费对象。在新职人阶段,苏筱不事装扮,靠干练与才华赢人;进入中层后,衣品陡升;成为高管后,满身名牌、身材凹凸有致……视觉元素标出成功尺度。苏筱的闺蜜吴红玫(高叶饰)被黑化后,立刻从唯唯诺诺的“受气包”形象,升格为能让董事长心动的美女。至于剧中杜鹃(杨超越饰),必须套上中性的休闲装,作为没有上进心的前台,美貌就是僭越。

其二,为人忠诚,自觉加班,把百分之百的才华奉献给老板。《理想之城》反复暗示,苏筱就是这么成功的,所以在结尾处,苏副总经济师看到正义战胜邪恶(董事长战胜了副董事长夺权行为)后,加上一句“神来之笔”式的台词:“董事长是集团的舵手,他的眼睛只看正确的方向,作为下属,我需要做的就是紧跟他的步伐。”背后表忠心是一门艺术,既让对方得到最多兴奋,且将尴尬降为零。苏筱操作得这么好,体现出创作团队的基本功扎实。《理想之城》投资商看到此,该高兴得当晚失眠吧。

其三,一切都是娱乐。坏人必须被干掉,他们不仅嫉妒,而且贪污(如剧中的陈主任、汪副董事长);中间派必投诚(如玛丽亚、徐总经济师)。结果不仅好,还要好得曲折离奇,这就必然进入“王子与公主结婚后怎么办”的困境。于是,全剧只好让男主夏明(赵又廷饰)、苏筱两名高管在旧楼天台上凭栏远眺,用一脸享受的表情,暗示此后永远幸福……

两个真实在打架

然而,《理想之城》营造的第二真实,出卖了第一真实。

在真正的职场中,绝大多数白领要忍受更漫长的奋斗历程,太多奋斗会以“接受现实、甘心平庸”结局,当苏筱从“被资本剥削的人”终于混成“资本代言人”时,她真的公平吗?

在《理想之城》中,好友杜鹃上班玩游戏,苏筱只是提醒一下;当上“集团改革小组办公室”主任后,第一时间任用私党;分公司合并,她预订前男友当总经理……苏筱只提拔“认识的人”,逼得编剧们不得不努力给这些人的头上添加理想主义光环。

吴红玫、许峰、夏明们真是理想主义者吗?这里面暗藏着一个典型的误会:有理想,就是理想主义者。

现代世界是世俗化的世界,曾经在熟人社会中通用的规则已不再适用,比如义气、豪迈、舍生取义、快意恩仇、用私忠代公义等。当周边都是陌生人时,现代人只能依靠法律理性和经济理性。这注定是一个痛苦的剥离过程,几乎每个传统社会都会发出同样的悲声:我们坚守几千年的价值,真的要断根吗?如果放弃这些原则,我们究竟是谁?在传统与历史面前,我们是不是一批不肖子孙?

这种痛苦将转化为“逃避自由”的冲动——在现实中创造一个圣物,把自己寄托给它,以享受自失(表面看,是自我扩大了)的快感。

有了这种心理需求,很难不向往理想,可理想往往被资本劫持:把过去虚拟为“单纯而美好”,所谓美好的明天,就是有更多的钱、买更多的商品。于是,甘心以更多的免费劳动换取职场成功,期待与老板共赢。

苏筱的理想主义真的只是“造价表的干净”吗?她真正的理想是得到尊重、有足够多的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对低层的关爱止于她看到的,把希望寄托在“遇到好领导”上。

这种含混的“理想”正是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指出来的那样,是个人感受、空洞原则、传统的大杂烩。部分观众批评《理想之城》不“真实”时,正是因为他们看到,剧中营造的第一真实和第二真实之间有脱榫。

真实卖不动了,只好靠反智兜底

第一真实与第二真实打架,第三真实必然凌乱。

中国在高速发展中,积累了各种冲突,两个真实尚未实现彻底的调和,则第三真实(人们需要的真实)高度多元化,短时期内,很难达成“共同意识”。

比如剧中的阴谋者汪明宇(李洪涛饰)、自私者黄礼林(李传缨饰)不断诋毁集团的董事长赵显坤,这样才能为自己的自私行为找到道德依据。多年积怨,该怎么嵌入共同的价值观?

没有解决方案,《理想之城》便发挥想象力,编出一个方案:全员持股。因它满足了直觉上的公平,创作者们逼迫几位大股东用嘹亮的掌声表达出集体反智主义。

全员持股是股权激励的诸多方法之一,因太激进,不适合大多数企业,尤其不适合剧中的赢海集团:一方面,股权激励会影响人员流动,建筑行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应保持一定的流动率。另一方面,即使员工拥有股权,也无表决权,否则决策成本太高,如决策失误,员工依然要下岗。全员持股须财务公开,可能带来竞争劣势,还可能影响现金流。赢海集团即将上市,上市对股东数量有限制,全员所持只是虚拟股,意义不大。

职场剧最大的困境在“只看到人,看不到职场”,为了卖苏筱,把她包装成圣人,不惜用道德解决方案来冒充商业解决方案。这就忽略了商业固然自私,但商业繁荣推动了人类道德的进步、自我的觉醒,而不是相反。倒是从古至今,所有道德解决方案均留下巨大困境。

“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人尚知此理,《理想之城》的创作者们为何不知?因为他们没能解决好两个真实之间的冲突,把自己逼入绝境,只好向壁虚构,最终乞灵于反智。

随着第三真实的塌陷,使《理想之城》表面上想贩卖理想,结果却成了贩卖灰色人生经验,靠职场“黑兵法”取胜。看到无数油腻大叔在影评中谆谆教导:“别太幼稚了,真实的职场就是这样。”不能不说:《理想之城》还是没能超出“肥皂剧”的窠臼。

文/唐山

来源/北京青年报

编辑/贺梦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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