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金中”与“马咖”都烟消云散了,不过上海的发展没让我忧伤和失望,随着咖啡馆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上海特有的咖啡文化也在苏醒、在发酵。
越来越多的具有丰富创意及未来元素的文化产品,借助书店与咖啡馆的平台,直接与消费者见面,影响着年轻人的审美情趣,同时进入千家万户,实现共享、共创、共乐。
半年前朋友告诉我,上海的咖啡馆已经达到四千家。不久前这个数字到了七千家。信息在不断完善,就像一块块拼板汇集拢来,终于拼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上海中心城区咖啡馆聚集程度,数量已达全球第一
我喝的第一杯咖啡是在淮海公园茶室,中学毕业面临鸟兽散,少年同学都有点羞于道破的感情,就借助咖啡释怀。公园里的阿姨从柜台里拿出几块固体咖啡,包装纸上写着“咖啡茶”三个字,剥开,将表面裹有白色糖粉的长方形块状物扔进玻璃杯,开水一冲,香气四溢。我们坐在藤椅上,背诵伟大领袖的《沁园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淮海公园以前是专门安葬外侨的墓园,改建为公园后还保留着一幢尖顶的红瓦小洋楼,北门开在淮海中路。我想提示什么呢——淮海路上曾经有许多咖啡馆——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也可能是上海咖啡馆最密集的街区。一百年前白俄在法租界当局的庇护下集聚谋生,陆续在霞飞路开了几十家俄菜馆和咖啡馆,最有名的就是特卡琴科兄弟咖啡俄菜馆。
孙莺女士去年编了一套两本关于上海咖啡历史的书,一本是《咖啡文录》,另一本是《近代上海咖啡地图》。读了这两本书,咖啡才算喝出点味道来了。
1946年董乐山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生活了十几年,在霞飞路上喝咖啡成为不可磨灭的生命体验:“文艺复兴是家西菜馆,下午也卖咖啡,在它的马路对面,则是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叫DDS的。除了霞飞路上这一家,静安寺上沙利文的斜对面也有一家DDS。这两家算是上海最著名的咖啡馆了,里面都是火车座沙发。”(董乐山《在旧上海喝咖啡》)
凯司令3楼西餐咖啡厅
“沙利文和凯司令下午也卖咖啡,但由于不是火车座而是餐桌,因此没有人在那里久泡。泡咖啡的有不少话剧界和文化界的人,他们喜欢常去的地方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回力球场对面的赛维纳,……静安寺路哈同花园西北角斜面对有个好去处叫CPC。落地的玻璃窗,你站在外面的马路边就可以看到里面在把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炉上烧煮,香气扑鼻,禁不住要进去喝杯,喝完还买一包带回家去喝。”
与董乐山有相似经历与体会的还有张若谷、曹聚仁、何为、冯亦代等,DDS、文艺复兴、沙利文这几家经常被提及。咖啡馆为前辈作家观察社会、体验人生提供了极佳的窗口,也为居住条件较差的“亭子间作家”提供了一个体面的会客场所。咖啡馆里的咖啡各有不同,又总与文学的潮流与主张发生关联,有些成为左翼作家的据点。“夏衍老人住在静安寺路一所弄堂房子里,附近就是DDS咖啡馆,我当时在办一张《世界晨报》,有事请教,就都在这家店里;我把这里称作夏老的会客室。……有时夏衍老人就在卡位里写他脍炙人口的《蚯蚓眼》短文,使反动派头痛万分。”(冯亦代《咖啡馆的余音》)
前辈作家屡屡提及的DDS被认为是上海滩最好的咖啡馆,但是它与文艺复兴、沙利文等具有文艺气质的咖啡馆,后来都随着咖啡地图的萎缩而消失。然而,即使在物资供应匮乏的年代,上海人也不会放弃咖啡。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开始关注住所周边的一些景物,老家附近的两家饮食店就成了我的观察与体验对象,它们居然有现煮咖啡出售。一家在八仙桥,金陵中路柳林路口,名称叫金陵中路食堂,简称“金中”,这家点心店常年供应生煎馒头、小馄饨、鸡鸭血汤、冷面和咖喱牛肉汤等。每次从他家门口走过,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另一家在淮海中路、马当路的转弯角子上,早上有豆浆、油条、粢饭,中午、晚上有馄饨、面、生煎等,下午供应咖啡,这家店被叫作“马咖”。
下午两三点钟光景,老爷叔和老阿姨陆续来了,每人一杯,用小勺子轻轻搅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一杯清咖一角一分,盛在平时家里喝开水的玻璃杯里。他们是无聊的,慵懒的,略带伤感的,突然又会闪过一丝神秘的表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金中”与“马咖”都烟消云散了,不过上海的发展没让我忧伤和失望,随着咖啡馆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上海特有的咖啡文化也在苏醒、在发酵。今天淮海中路的咖啡馆也有五十家了,不仅有网红咖啡店,有独立咖啡店,还有融入实体书店的“另一半”。路过淮海路的时候,我经常会找一家坐下,从咖啡馆的窗口张望街景,就像一部黑白的无声电影,慢慢有了色彩与春潮般的声音。
陆家嘴国际咖啡文化节海报
书香与咖啡香的重叠,不仅在物理层面反映了城市休闲空间的扩大和市民居住条件的改善,也反映了市民文化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化。越来越多的具有丰富创意及未来元素的文化产品,借助书店与咖啡馆的平台,直接与消费者见面,影响着年轻人的审美情趣,同时进入千家万户,实现共享、共创、共乐。
有天我去长乐路上的戏剧书店会朋友,那里的环境布置匠心独运,曲径通幽,引人入胜,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拱门非常适宜拍照。有几个区域陈列着新潮的文创产品,金宇澄的版画似乎成了朵云旗下所有书店的标配。书店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台,遮阳布放出去,洒下一片阴影,非常适宜独自看书或朋友闲聊。戏剧书店自己调制的咖啡有个戏剧性的名字:梁山伯。焦糖凝结在杯口,泡沫上架了一片纤弱的绿植。
有没有祝英台呢?服务小姐笑着回答:当然有,那是一款很好吃的蛋糕,要不要尝尝?
文/沈嘉禄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