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北京青年报 2021-05-16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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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昕教授

◎严平(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夫贵妻荣”,在她那里却是影子都没有的事

1937年秋天,张昕老师18岁时作出的一个重大决定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这个喜欢数学、一向成绩全优的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高中生,告别了亲爱的娘,放弃了报考清华大学的计划,赶往南京去寻找两个月前离家的姐姐张楠、张瑞芳。在那里,她加入了黄敬领导的、由荣高棠带队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也再次和自己后来的丈夫陈荒煤相遇。此前,在荒煤眼里,她还是一个在大宅院花坛前跳绳的小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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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昕与陈荒煤在延安

六十多年后,当我撰写那些历史故事时,和张昕老师有了很多次长长短短的交谈,我被老一辈人的经历吸引:他们是年轻的一群,做着那个年龄的人爱做的梦,说着那个年龄的人对社会的种种评判,年轻的身影出没在古老北平赫赫有名的校园里……然而,七七事变的发生彻底打碎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他们走向战场,用歌声唤醒民众鼓舞士兵,也经历着血与火的考验。

张昕老师的回忆是没有拘束和套话的,她超强的记忆力和纯个人的讲述,常常让我感到新奇和兴奋。我曾经问她:沦陷后的北平城里是什么样子?她用一个“静”字回答我:“静得有些怕人。”正是这个“静”字把我带进劫难中的古城,那既不是慷慨悲歌,也不是隆隆的枪炮,甚至不是凌晨踏在石头路上冰冷的马蹄声,那是静,静中有挣扎的众生,也有黑暗与黎明的交替。

我问她:当年参加演剧队是否受到二姐张瑞芳(后来成为新中国22大明星之一)的影响?她否定说自己对演戏没有兴趣,又略带得意地说她的特长是字写得好,这对油印小报制作宣传品很有用途,而演戏纯粹是被导演荒煤逼上台的。

我们谈到她的娘——那位曾经的国民党北伐军将军夫人,后来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中共北平地下党秘密据点的了不起的女性。她说:最初地下党负责人黄敬要发展娘入党时,娘是犹豫的,说牺牲自己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要牺牲孩子们的生命,作为母亲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经受得住,直到后来,她经历了种种磨难,小儿子也牺牲了,她才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组织。

我和媒体一样对当时隐藏在演剧队里的军统特务,那个后来在台湾制造了一系列惊心动魄案件的谷正文颇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她却坦率地告诉我,那时候的谷正文是一个充满热情、真心抗日的青年……

她的叙述生动且总是有超出我意料的东西,后来我从她交给我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团体日记中,找到的不少记载都印证了她的讲述。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回忆往事的人却没有因为当下语境的改变而改变,这实在难得。如果说拙著《1938:青春与战争同在》能够给读者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首先应该感谢的是张昕老师。

我们的谈话范围很广,谈起延安鲁艺的种种轶事常让人忍俊不禁。自然,张昕老师并不认为我应该把故事都写出来,但这些正史上看不到的东西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它真实得让我如同触摸到那个时代的枝枝蔓蔓。

张昕老师的直率无处不在。中国有句老话叫夫贵妻荣,在她那里却是影子都没有的事。荒煤后来官至文化部副部长,领导着整个电影界,同在一个系统的她却根本没把这放在眼里,倒是常常要代表学校或者同行向领导提出尖锐的质疑,就连对夏公这样荒煤绝对信赖的老头子的权威也不在话下。

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一件趣事,新中国刚成立时要登记户口,警察挨门挨户调查情况,问到文化程度,她自报高中,两个姐姐因为大学没毕业也是高中,问到荒煤时,她说没上大学——完全忽略了他鲁艺文学系教员、主任的资历,也忽略了自己陕北公学高级班和延安女大毕业的资历。不仅如此,她还告知荒煤中学也没毕业(事实上他读了商业专科,没毕业就开始文学创作)。再问小学上没上说不清楚(上私塾)。警察最后问那识字吧,她说识字。警察说那就写识字吧。

警察走后,已任中南军区和四野宣传部副部长的荒煤回到家里,看了警察留下的材料哭笑不得地说,原来你们都是高中,我就是个识字啊!然而,张昕老师坚持说她讲的也是事实啊……那天我实在忍不住笑喷了出来,笑老太太如孩子般率真的本性竟然不会改变,笑她在家里总是不经意地就把主动权和优势掌握在自己手上……

张昕老师曾坦言,自己的性格和荒煤太不一样了,那或许对荒煤来说就是一种性情的再塑造。但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改变谁,却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经历了种种波折,相互扶持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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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电影学院56班学生在一起,前排中为张昕

她带出的学生很多成为银幕上的大明星

上世纪30年代被逼上舞台的张昕老师很快就走上了艺术的道路,她在演剧队演《打鬼子去》,在鲁艺实验话剧团演《带枪的人》,新中国成立后出演电影《神鬼不灵》《赵小兰》中的主要角色,之后满腔热情地投身教育事业,成为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第一代教师副教授。她热爱教育工作,并在教学中把自己犀利一针见血的语言风格贯彻始终,无论是上课还是辅导学生拍摄影视作品都严格要求精益求精,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谁想混过去都没门。

严师出高徒,她带出的学生很多成为银幕上的大明星,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单,仅78班就有:周里京、张铁林、张丰毅、沈丹萍、刘佳、方舒……但她从不以此为傲,艺术追求是没有止境的,经常听到的还是她近似苛刻的批评:某某的形体这么僵硬,表演不放松,文学基础课还需要补等等。

大概是从事表演艺术专业的缘故,她对形体和语言方面的问题格外敏感且目光犀利,对周围的人都不放过。晚辈们都成了她教育的对象,我也不例外,挨批最多的恰好也是这两类问题:“注意,又驼背了啊!”“说话怎么会那么多‘然后’,又来了……”我不得不多加小心,“然后”的语病大约就是那时候被她修理掉的。

有学生一度戏称这位严师为“老虎”,连调皮的学生都怕她几分,但他们很快又发现,这是只纸老虎。她视学生为宝贝,从生活到行为极尽关心呵护。一次谈到学校里一名老师在运动中整学生的事情,她气愤地连连斥责:太坏了,太坏了,怎么舍得啊!

她关心每一个学生,那些出了名的都看得见摸得着,有没出名的,似乎更让她记挂。大约是在一次学生聚会后我听她念叨起一名毕业后分配到边疆的学生,说很多年了都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什么音信,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成名吧,其实这些有那么重要吗?尽力了就行了……那口气中充满了牵挂,就像母亲思念自己最小的一个孩子。

后来听说,直到张昕老师95岁后,那已是古稀之年的学生终于来了。第一次见面,学生举着哈达鞠躬不起,老太太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嘴里骂道:你这混蛋,混蛋……我听说后眼睛都酸了。

张昕老师退休后学生依然常来看他。百岁寿辰时人挤满了屋子笑声一片,老中青几代学生厚厚实实地围在床前,就像是一个大家庭。那时她已经卧床两年了,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刻。她去世时有在国外的学生写悼词来直接称呼妈妈,可见她对学生的感情早已深深地浸润进孩子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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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家人在一起(右起张昕、大姐张楠、母亲廉维、哥哥张伯弨 、二姐张瑞芳)

长寿秘诀:心里不装事,不运动,对生活充满无穷兴致

张昕老师长寿,她在送走了母亲,送走了哥哥姐姐,也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几乎所有老朋友后,依然坚强快乐地活着。二女儿好林为她总结长寿经验:心里不装事、不运动。两条都是事实,但在我看来还有一条,是她对生活充满了无穷的兴致。

几乎每次见到她,都能听到她的新发明——不仅自己兴致勃勃地做,还要孜孜不倦地教给周围的人:她一次次地翻种阳台上的花草,发明各种小窍门,甚至发掘出用油烟机的废油让花草长得更茂盛的办法;她发面蒸包子、饺子,尝试用各种菜组合成馅,用各种方法改进面皮的质量;她收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做腐乳发给大家;她用旧毛线编织御寒的厚袜子,柔软而透气的毛线被发给我和先生一人一条;她用废纸叠成小盒子放在茶几上装果核;用小纸条写下重要的事情扔在地上让自己走过时就能看得到……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属正常,轰轰烈烈的日子已经过去,留下的是平静恬淡还有恒久的热情。

四年前,98岁的老太太在厨房追打蟑螂时不慎摔倒骨折,精神矍铄的她自此开始卧床不起,进入了生命最后的阶段。那之前,曾多次听到她淡定地说起对死亡的看法,还为自己设计出多种自行了断的方式,但当现实摆在面前时却发现一切都不具备可能性。她只能坦然面对。读电子书《红楼梦》、用卡片抄写了《吊古战场文》背诵,默写张籍的《节妇吟》……深夜里睡不着时,她便在床头的小灯下做数独,有时黑天白日地做上了瘾,那些我们看上去都蒙头转向的九宫格竟然总能被她搞定。

那年春节前我陪人去看她,临行时她叫我单独留一下,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嘱咐,她却看着我说:你的眼睛不好,不能提重的东西,我有一个好办法,你可以用轮椅推,上面放凳子水桶类的重东西都没问题。她还叫我从床边的柜顶上拿过一个小药瓶在肚子上按摩给我看,说是她最近发明的缓解便秘的小窍门。

当我再次轻搂着她瘦弱的臂膀与她告别时,她也没有忘了告诉我当年黄敬关于那个特务谷正文说过的话,说自己的回忆没有错,就是这样说的。虽然此后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进行这方面的交谈,但是我总在想,这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漫长的煎熬,她就是这样靠着回忆和读书度过的吧。直到看不见、听不清、说不出……

2021年3月14日,当我行走在云南东川红土地上时,收到了北京的消息:享年102岁的张昕老师走了。那一刻,我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我知道,几乎所有熟悉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在等待这个时刻,如今这个时刻终于来了,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既让人难过又有种放下的释然。张昕老师自由了!那是她多么渴望的自由啊!就像红山谷里飘逸缭绕的白雾,向着辽阔的天际伸展开灵魂的翅膀,弥漫升腾,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

我并没有中断行程赶回北京为她送行,我知道她未必希望我这样做。两个月前我曾和先生一起去看望她,在小黑板上写下了“我们爱你”,希望对她说的话已经说过了,就让她痛痛快快地离开吧。我记起村上春树有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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