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说:“那是1993年的秋季,差不多正是这个时候吧。那几年由于新疆棉花种植量越来越大,拾棉工相应的比较少。眼见得,棉花开得满地流,落在地上无人拾,政府只好号召全体中学生拾棉花勤工俭学。那年,我正在奇台二高上高三,正准备高考冲刺,还是冲到了棉花地,来到了玛纳斯县六户地。”
我问:“你们奇台县没种棉花吗?要跑到别县去支援。”
“哪有。”他语速有些加快,“我们奇台盛产小麦和油菜,是全国粮食生产重点县。还种药材,西红花,新疆红花。我们那儿无霜期特别短,不适合种棉花。在去任叔家之前,我一次都不曾见过棉花。有些事情就那么奇怪。”
我也奇怪着:“那么多学生,你们是怎么去的呢?”
他说:“学校包租的大轿子车。记得我们班是晚上九点多从学校出发,从奇台县到昌吉市二百四十五公里,从昌吉市到玛纳斯是一百公里,路途将近三百五十公里。那时的路很不好走,都是二级公路,坑坑洼洼,哪像现在这高速路,既宽阔又平坦。”
雪花前仆后继扑打着前挡风玻璃,唐大翘起下巴给它们打招呼,动作萌萌哒。黑油的路面没存下积雪,像一面刚刚撤薪的鏊子,地表的温度未减。
“记得我们在车上摇摇晃晃一夜,一个男同学拉肚子,肚子疼得不得了,司机为了赶时间中途不停车。那夜,男同学的痛苦和尴尬,足够他幽暗一辈子。”
“说实话,”他瞥了一眼小媳妇,继续说,“我在那夜却生出诸多美好的情愫,我暗恋的一个女生,恰好坐在我旁边。在学校不敢跟她说话,在这里她离我这么近,近得让我有些小兴奋。”
听到这儿,我替唐大偷看一眼小媳妇,担心他一度沉浸的小兴奋,会带给媳妇不愉快。事实上是我俗气了,人家小媳妇非但没妒意,还欣赏似的抚了老公一下肩,反衬出我的小气了。
“在新疆,凡事都要往大处想。”我忠告自个儿这么一句话,并把它坚实地记录在本子上。
“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稳,天亮时醒来,发现自个儿的脑袋正枕在她的胳膊上。哎呀,那感觉!我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唐作家深情地品咂一阵子,看样子他真想作首诗。
“你是怎么被分到任叔叔家的呢?”我打断了他的诗性。
他很快又陷入回忆:“我们被集体拉到村公所,农户早在那儿等着了。老师让我们排好队,农户就上来挑人了。看到精明的、壮实的,就上前拉出来,那情景很像在市场上挑牲口,只是没掰开嘴巴看牙口。老师却让学生强弱搭配,男女均分。于是,我们两男两女,就来到了任叔叔家。”
“那个女生呢?”我问。
“她分到邻近的一个队里了,不太远。后来,我忍不住跑过去看她,趁下雨天休息时去的。第二年我考上大学走了,她上了一所职业大学。几年后再见面时,她已随丈夫在深圳安家了,我也在工作上小有成就。她当时看我的眼神,是一种按捺不住的自得和炫耀。那一刻,我很失望。她已完全丧失了当年在棉田里的纯净和美好。”
“不讲她了!”他似乎吐出一口长气。
我提示他说:“那你就讲拾棉花吧。”
“我们四个人被一辆拖拉机拉到任二超家,听他们都讲河南话,才知道他们是河南周口人。任叔叔和我爸年龄差不多,我就叫他叔叔,叫他爱人阿姨。吃了阿姨做的早饭,我们就下地干活了,几乎一刻也没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棉花,满田满眼都是白棉花,开成小碗大,有的开过头,直接躺落在地上,等着我把它们拾起来。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为啥不叫‘揪棉花’。我在奇台家里,每年都下地揪红花,它和棉花一样开在枝头上,可是红花更难揪,叶子上有刺。这里的棉朵大都开熟了,手指一碰就掉了,我这才明白河南任叔叔为啥叫‘拾棉花’,有的地方叫‘摘’和‘采’,细咂摸,还是‘拾’最确切。”
我说:“对!我们河南拾棉工姐妹,称拾棉花为‘拾钱’哩,更简单直白。你那时每天能拾多少钱?”
“当时学校有规定,每人每天要拾到五十斤,每公斤给五毛钱。我每天都超额完成任务。第一天最难熬,上午大太阳一晒,再加上一夜没休息,困乏阵阵袭来,看见棉棵下的一小片阴凉,就想倒地就睡。阿姨将午饭挑到地里,她身体瘦弱,挑两只大铁桶摇摇晃晃。她小心地拣着空地走,生怕碰落任何一朵白棉花,真没见过如此珍爱棉花的人,就像珍爱自家的孩子一样。”
“是啊!河南本是粮食大省,大多数人都是农民出身。他们爱土地,爱庄稼,如爱生命。”我说。
“任叔叔和阿姨待我们如自家孩子,晚上,早早地就把我们的床铺整好了。我们四个学生住一间屋,中间隔着一面布帘,另有四五个招来的女工住旁边的大屋。阿姨四五点就做好了早饭,我们吃饱出门时,看家的白狗还在睡觉。但少年不知愁滋味,当时正流行《小芳》的歌曲,我们在棉田大声地唱,感觉真有点知青的味道了,连我写的诗都豪迈了不少。任叔叔是老三届高中生,也有着文学情怀,当他听说我在1992年发表过一首诗歌,得过二十元稿费,他就更加欣赏我。”
他偏过头来说:“你知道的,阿慧姐,我天生直爽,不客套、不虚假,还闲不住,爱干活,烧火做饭我也会,常到厨房帮阿姨。半个月过去,我们拾棉花劳动结束了,分别那天,叔叔阿姨含泪相送,舍不得我们走,期待我们还回来。那天,我落了不少眼泪。回家后不久,我接到任叔的一封长信,他说很想念我们,希望我们常联系,我就回了他一封长信,从此通信十年没有间断,叔叔阿姨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我在第二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不久又到政府上班,而后调到昌吉州教育局工作。那时阿姨专程来看我,我和你这妹妹结婚前,老两口背着新被褥来了,那棉花是他们一朵朵精心挑选出来的,然后打成被褥,套好被套给我们送来。呀,那感情真是跟自家父母一样啊!”
四周幽静,只听得车轮碾过黏稠的地面,雪花仿佛偷听了唐大的故事,迷醉得飘飘忽忽。
谁会想到,一场学生拾棉花活动,会绵延成二十多年的父子情缘,一个蒙古族少年,一个汉族老汉,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本文节选自:《大地的云朵——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阿慧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 2020年10月版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