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昆曲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走上艺术这条路。
我的童年是在浙江省新昌县度过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们姊妹6人,只好送走4个,我就被寄养在万福庵带发修行的姑婆身边。上小学期间,我考试从来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头顶着“学神”的光环从一年级一直读到六年级。在我即将升初中的时候,校长要保送我去新昌县最好的中学,这时,在上海打工的母亲作了一个决定,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是1953年,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正在招生,母亲让我去报考,因为学校包吃包住还免学费,这对独自支撑家庭的母亲来说是莫大的帮助。当时我对昆曲是完全陌生的,甚至还暗自怀着考不上就可以回家乡念书的想法,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录取了。这一次“无心插柳”,成就了我和昆曲一生的缘分。
刚入学时,由于个子比较小,不被老师看好,我的身份是“备取生”,如果半年后考核不通过,将面临被退学的风险。但我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更加认真努力地学戏,再加上我嗓音条件比较好,在半年考核中,一出《长生殿·定情赐盒》演完,老师直夸赞“这个孩子会演戏”。从此,我不仅拿掉了“备取生”的帽子,还成为班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1957年,上级要来审查《潘金莲》,老师指定我演潘金莲,演武松的是学校“传”字辈老师郑传鉴。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也来到现场观摩,当时还是上海戏剧学院学生的娄际成(著名话剧演员)坐在他们中间说:“这个小孩儿天生的一个好坯子。”当时我只有14岁,邻校师兄对我表演的肯定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鼓励。
这部戏直到1987年,才在上海艺术剧场正式上演。演出当天,现场座无虚席,观众反响十分热烈。虽然我更喜欢美丽端庄的杜丽娘,但我会在自己的行当里,尽力把各种人物塑造得出彩。“杜丽娘”有千千万万个,而潘金莲只此一家。
如何去演潘金莲,我是反复斟酌过的。这个人物不能单纯地以好或坏来评价她,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坏人,她之所以慢慢变坏,一定是存在客观原因的。她一开始拒绝给张大户当妾,这时的她令人佩服。后来她嫁给武大郎,这桩畸形的婚姻,才导致了她坎坷的一生。试想,哪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会愿意嫁给三寸丁的武大郎呢?当她心灰意冷之际,突然遇到武松这样一个高大英武的大英雄,不自觉地心生爱慕,也就可以理解了。可惜她爱错了对象,小叔子武松绝不可能接受她。感情上再次被打击之后,西门庆的出现,恰好满足了她的男女贪欢之欲,但此时的感情已经变质了。而真正不可饶恕之罪,是她毒死了武大郎,这使得她从一个让人同情的女子,变成一个众人唾骂的女子,最后死在武松刀下,是她罪有应得。
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我们演员要做的,不是拔高或贬低她,而是把她人生中的不同阶段顺其自然地演出来,让观众自己去理解她。潘金莲如是,《烂柯山》里的崔氏如是,《水浒记》里的阎婆惜亦如是,真实地呈现这些人物可怜,却又可恨、可憎的不同侧面,让人有所惋惜、有所指责,也有所同情。
1991年10月,《潘金莲》受邀前往日本驻场演出一个月。其实这轮演出早在1989年就敲定下来了,不过由于昆曲需要近距离欣赏,为了达到最好的舞台效果,日方专门预约了一家只有800个座位的剧场,谁曾想这家剧场的预约排队竟已排到两年之后了!我们只好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打磨剧目。可恰好也正是这样的细致与坚持,才使这场跨国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
另一场令我印象深刻的跨国演出是在2001年,我和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搭档计镇华赴美国出演全本《烂柯山》。演出结束后,观众上台跟我们拥抱,并带来一个好消息:刚刚联合国公布,昆曲以全票通过成功入选第一批“非遗”!这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今年是昆曲申遗成功二十周年,昆曲从需要抢救发展到比较兴盛的形势,离不开国家的大力扶持,也离不开几代昆曲人的共同努力。下一个、下下个二十年,我们要更好地将昆曲传承下去。
我跟昆曲相伴已经六十余年了,从当初的不理解到认识,从认识到研究,从研究到喜欢,最后到痴迷,昆曲早已跟我的生命脱不开关系,它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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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谷音,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演员。师承沈传芷、张传芳、朱传茗,专攻六旦(花旦)。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第一、五两届上海戏剧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得主。戏路宽广,正旦、花旦等均能应工,嗓音甜润,表演细腻动人,善于刻画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在《烂柯山》《思凡》《借茶》《活捉》《佳期》等剧中都有出色的表演。
文/梁谷音(媒体人邱爽采访整理)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