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解读600年紫禁城的时空密码
北京青年报 2021-01-15 13:00

钱穆先生说,任何一国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且要附随“一种温情与敬意”。

故宫,是带着敬意了解中国历史的重要所在。

600年紫禁城,世界现存规模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蕴藏了太多的神秘与宝藏。

太和殿广场有着怎样的宇宙观?600年紫禁城蕴含中国数千年文明的哪些时空密码?皇宫建成什么样,皇帝自己说了算吗?是什么决定了紫禁城的规制和样貌?这些谜题都与故宫有关。

2020年12月28日,故宫博物院与清华大学联合主办的“鸿图华构·人文清华故宫行”特别直播开启,截至2021年1月5日,近300万网友沿着故宫中轴线一起“云游”紫禁城、读解中国。

时间成了规划师,它规划了这个城市

云游的起点从故宫太和门开始,太和殿广场是以前皇帝举行登基、大婚等重要仪式的地方,春节(古时称为元旦)、冬至、万寿节(皇帝生日)这些重要节日也会在这里举行大朝仪。1945年侵华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在这里举行了华北战区受降仪式,有十万人到场观看。

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研究院建筑与规划研究所所长王军介绍,太和殿广场是古代紫禁城最重要的礼仪空间,但是知道这个还不够,这个地方还包含着中华文化的大秘密。紫禁城的建筑布局体现了时空一体的宇宙观,太和殿广场正是北京城子午卯酉线的交汇点,表明这里是“中”之所在。

王军讲述说,在中国古代,观象授时,告诉人们时间是最重要的公共服务,“谁能提供这样的公共服务,谁就能得到公权力,所以,这是天子权力的来源。有一句话叫做‘为政莫大于明时,明时莫先于观象’。太和殿广场的建筑分布,东边有体仁阁,西边有弘义阁,东西再往外延伸,会看到老城的东边有日坛,西边有月坛。日坛是春分祭日,标识了春分;月坛是秋分祭月,标识了秋分,东西向这条线就和春秋分建立了联系。而南北向这条线是紫禁城的中轴线,也是北京城的中轴线,南北向这条轴线又与冬夏至有联系。以前我们只注意到有条中轴线,不太注意还有东西向这条线。”

王军老师介绍,南北向叫子午线,东西向叫卯酉线。古人是用十二支配方位,子就是北,午就是南,卯就是东,酉就是西,“这个子午卯酉的时空格局,我们是在2016年给北京市总体规划做专题研究时发现的。”

对于中国古人而言,子午卯酉太重要了,所以老北京话说“你得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你不能找不到北”。因为“时间必须通过空间才能测出来,中轴线和卯酉线的神圣性和这个有关系”。王军介绍说,古人测时间、测空间是非常精细的,白天要立表测影,晚上要看北斗。黄昏时,北斗指向北方的子位,那是冬至;指向东方的卯位,那是春分;指向南方的午位,那是夏至;指向西方的酉位,那是秋分。所以,东南西北是春夏秋冬的授时刻度,古人就产生了时间与空间合一的观念。

把东西南北测出来,测出空间之后,再通过东西南北中把春夏秋冬测出来。地平方位成为了授时“刻度”,产生了时空合一的观念,时间就赋予了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人文意义。

王军说:“这对一切文化产生了影响。比如,我们看乾隆时期的北京城图,凡是和生养有关系的部门都在东边,凡是和刑杀有关系的都在西边,因为东边是春,西边是秋。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等和生养有关系,在东边。刑部、判案子的大理寺(清末叫大理院)与刑杀有关,在西边。再看故宫,故宫有东有西,有东华门、西华门;有文有武,文就是文华殿,武就是武英殿,生养之事曰文,属春,在东边,刑杀之事曰武,属秋,在西边;故宫还有仁有义,仁也和生养有关,属春,在东,所以,体仁阁在太和殿广场东侧。义,即宜,指应该发生的事情,秋天万物生成,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情,所以,义配秋,在西,弘义阁在太和殿广场的西侧。乾清宫广场东边是日精门,西边是月华门,宛如日月坛的微缩版。御花园东有万春亭,西有千秋亭,东西就是春秋,都体现了时空合一的人文观念。北京老城也是这样,有东有西,有东直门、西直门;也有春有秋,东边有朝阳门,朝阳,代表春,西边有阜成门,阜乃盛大之象,成即生成,阜成就是大丰收,这是秋;还有文有武,东边崇文门、西边宣武门。所以,时间成了规划师,它规划了这个城市,定义了不同空间的不同功能。”

中国的“中”,表示了辨方正位定时的方法

王军表示,时空一体的宇宙观在紫禁城的建筑格局中凝固下来。要完成这套体系,第一步是要把空间测出来。“《周礼·考工记》说‘惟王建国,辨方正位’,就是要测定空间。为什么要辨方正位?辨方正位才能定时,这是王者要提供的最伟大的公共服务。《周礼·考工记·匠人建国》记载了辨方正位的方法,就是先要树立一个垂直的表杆,以表杆的基点为圆心画一个圆,早上日出,有个影子和这个圆相交,把这个相交点标出来;傍晚日落时又有个影子和这个圆相交,把那个相交点标出来。用一条绳子把两个相交点连接,就是正东西,将这两个交点连接线的中心点与表杆的基点连接,就是正南北,这样就把东南西北给规划出来了。将表杆与这个圆重合,就是甲骨文、金文的‘中’字,中国人的‘中’是这么来的,中国的‘中’表示了辨方正位定时的方法,太和殿广场正是北京城子午卯酉线的交汇点,是‘中’之所在。”

王军(右)

而“中”的概念在我国早已有之,甲骨文的“中”字,有的就是一个圆中间一个杆,有的上面还有绳子的标记。表杆的每个面都有绳,每个面的绳都贴着表杆,这个表杆一定是中正的。只有中正的表杆才能把方位测准,也才能把时间测准,所以做人要正直也是这么来的,“中正仁和”“中庸”,都和这个有关系。

王军说:“子午线、卯酉线被古人称为二绳,根据考古学资料,最早能追溯到距今7800年至9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那时那个地方已经在种庄稼了,它的陶符、刻纹上已经有了子午卯酉二绳的图案,显然他们是认识这个空间的,也只有在这个空间里才能测出时间来。在距今7000年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了120吨的稻谷遗存,也发现了陶器上的子午卯酉二绳刻纹。距今7000年的双墩遗址也发现了二绳刻纹。所以这套东西非常古老。现在东南亚地区,原始部落还在立表杆测影子看时间。”

此外,故宫三大殿的三块牌匾都和“中”有关系。王军介绍,这三块匾的文字都是乾隆皇帝从《尚书》里引用的,太和殿的匾是“建极绥猷”,“建极”就是建立了最高原则。根据《尚书》的《传》,“建”就是立,“极”就是中,“建极”就是立中。甲骨文里经常有“王立中”这样的卜辞,“王立中”先要占卜会不会出太阳、会不会刮大风,这都跟立表测影有关系,因为没有阳光就看不到表杆的影子,刮大风,表杆就会晃动,就会影响观测。所以“王立中”就是王要立表测影。

中和殿的匾是“允执厥中”,意思是要恭恭敬敬地守住这个“中”——辨方正位定时的方法。《论语·尧曰》记尧帝对舜帝说:“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就是说,天文历法这些事你要负责了,要把这个“中”牢牢守住,如果你守不住,就必然导致农业绝收,四海困穷,你的天命也就没了。可见这个方法有多么重要。

保和殿的匾是“皇建有极”。是说天子要守住“极”,要守住“中”。所以这三块匾讲的都是《周礼》所说的“惟王建国,辨方正位”,强调了辨方正位定时的重要性。

王军老师总结说,中国的人文是从天文来的。仁义礼智信要和四方五位来配。古人认为最高的道德是从天上得到的。比如,中央配“信”,古人是怎么说的?“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则不言而信。”春天要来了,春天就来了,天从来没有骗过我们,天是最讲诚信的,所以,要向天学习,要讲诚信。什么叫“中庸”?古人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就是不偏,“庸”就是不变,“中庸”就是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辈子也不能改变。这都和立表测影这样的实践活动有关系。

从明到清,太和殿不断瘦身是防火需要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刘畅介绍,我们现在看见的太和殿是康熙三十四年盖的,不是始建时的样子。现在的太和殿大概是明代初建时的2/3左右,“矮了,也窄了。最初的太和殿明永乐十八年盖完以后第二年就被大火烧掉了,因为太高大了,易遭雷火,之后又几经焚毁。太和殿着火主要是两种原因,一种是雷火,太和殿高,容易遭雷火。另一种是取暖、挂灯笼不小心烧着了。”

古人大概有三个防火方式:“第一,建筑上做了防火设计,比如太和殿变小了,遭雷少了,两边原来是斜廊,后来康熙重建时就改成墙了。第二,管理上下了很多功夫,建火军,专门救火的,晚清称为激桶处。最有意思的是第三种,意念防火,请求上天保佑别着火。在太和殿天花藻井上放一个牌位,然后四角放四个牌位,屋脊正中间‘龙门’的地方里面放一个宝匣,我见过,里面装五金元宝、五色宝石、五经、五色缎、五色线、五香、五药、五谷等物品。康熙重建瘦身之后就没有再着火了,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太和殿。”

太和殿的陈设里面现在看到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在明清经历了几次变化。整个太和殿室内都是以油饰彩画为主要装饰方式,做地仗、刷油漆、贴金、画沥粉这一套工艺。刘畅老师讲述说,“其实帝王豪华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都做硬木装修,用特别细腻的贵重木材。对于大殿来说,有它长久以来继承的审美观点,这种做法以油饰彩画为主要装饰题材。殿内只有一个例外,左右墙上面有门,门上面有贴金的毗卢帽,这是同一套做法,但门两边有紫檀大柜,并非油饰彩画。档案还不是特别清楚这个大柜什么时候做的,我们很多人讨论说是乾隆时期的大柜。它是紫禁城最大的柜子,后来这里面装的什么不知道,但明代的大柜镶的是大理石的门,里面放的是三代鼎彝,夏商周的青铜器。”

刘畅老师介绍说,故宫的总体规划除了中轴线两侧的对称关系,设计也非常精密。著名建筑史学家傅熹年先生研究发现,乾清宫和坤宁宫区域面积是从太和门到乾清门距离的1/4,同时这个区域也是用来控制周边其他后宫区域面积的比例尺。如果给乾清宫和坤宁宫区域打个交叉线,乾清宫正殿正好在交叉点上,把正殿放在交叉点上的做法,在其他各宫的建设中也都使用到。这个设计手法古已有之,宋代的李诫在中国古代建筑专著《营造法式》里说过“况神畿之千里,加禁阙之九重,内财宫寝之宜,外定庙朝之次,蝉联庶府,棋列百司……”

刘畅(右)

紫禁城最重要的主人不是皇帝,而是中华文化传统

刘畅更想理解建筑背后的人,是谁的思想创造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么壮观宏伟的紫禁城?“我觉得紫禁城有不同的设计参与者,他们真正决定建筑面貌的过程和西方建筑师占主导地位的创作过程不一样。”

在他的著作《北京紫禁城》里提到过四种人:皇帝、士大夫、匠头和底层的工匠,匠头会画图、做模型等技术,懂得很多匠作工艺。

在明嘉靖时,嘉靖皇帝曾和大臣严嵩交流,嘉靖说:“我思旧制固不可违,因变少减,亦不害事。”意思是我觉得太和殿的制度虽然很严谨,我们最好不要违背它,可是现在这么多问题,比如物料问题,把它减少一下可不可以,也不妨害。严嵩和他说:“旧制因变减少,固不为害……臣愚谓,基址深广似合仍旧,若木石围圆,比旧量减,或可。”意思是虽然减少一下不妨害,但是太和殿这基址用的工料远多于上面的木结构,这样好了,基址规模不变,但可以给它瘦身,柱子减细一点,石头减小一点,腿变细一点,胳膊变细一点。

刘畅老师表示,可见皇上的想法一定得和文人交流,最后才诞生了太和殿。我们现在看到的太和殿比明代初建时大概是原来的2/3左右,矮了,也窄了。所以刘畅认为,在建筑的规制上,皇帝作为紫禁城的主人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需要听文人士大夫的,而士大夫则必须考证并遵循礼制。匠头按照礼制的要求对建筑进行规划,匠人则负责计算和施工。因此紫禁城最重要的主人其实并不是皇帝,而是中华文化传统。

对于一些宗教建筑为什么都放在了后寝,没有放在前朝?刘畅表示,“不管我们觉得儒教是教化的‘教’还是宗教的‘教’,它真正代表的是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统治者要按照这个宇宙观来控制大局,而其他的信仰,再怎么信也是偏向于个体化的信仰,可以用各种宗教来丰富个人的思想世界,但是在古代中国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基石是儒教,这点我觉得是不可撼动的根基。”

康熙三十四年盖太和殿的同时期,英国伦敦大火之后也盖了一个大房子,建筑师克里斯托夫·伦设计了圣保罗大教堂,当时建筑师是想把古罗马万神庙那样的穹顶高高举起来,用宗教的精神普照世俗世界。刘畅说:“看西方建筑的方式特别像欣赏圣保罗大教堂,仿佛是欣赏建筑师用双手捧给大家的雕塑作品。而要欣赏太和殿,需要走到紫禁城的怀抱里,实际上太和殿周围的房子、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青绿彩画、青砖、汉白玉的栏杆等等,围绕着你,让你整体体会到拱卫的气氛,从而生出庄严感、神圣感。西方建筑是你围绕着它看,而中国古建筑我们要走到它怀抱里面才能感受到那种震撼。”

活动结束之际,几位嘉宾一起登上神武门城墙,从高处回望紫禁城,王军老师感慨地说:“为什么600年的紫禁城能够见证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因为紫禁城用的这套制度和古人对时间和空间的认识有关,这是特别古老的知识与思想体系,是中华文明创建的知识基础。”

刘畅老师则说,就像从城墙上看紫禁城有一个更高的视角,今天我们也需要站在世界文化圈的更高视角来理解中国文化,在理解自己的同时也能够理解别人。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既要有“温情与敬意”,也要有足够的知识,才能爱其所是。

供图/人文清华讲坛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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