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赵珩:尺书鲤素的落寞 —— 感于书牍时代的消逝
领读文化 2021-01-13 11:00

偶检旧箧,翻出不少近二十多年往来的书信,寄信人中不少是已作古的老先生,纸墨依然,斯人去矣,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许多往事,犹如昨日,大抵这就是书牍留给我们的忆念。

在这些书信之中,有二十多年前上海陈声聪(字兼与, 当时已九十高龄)前辈给我的手书,有施蛰存、朱家溍、郑逸梅、邓云乡、王锺翰、周绍良、刘叶秋、顾学颉等先生的来函,有周一良先生病中用左手写给我的便札,也有逯耀东先生在骤然去世前的华翰。至于在世师友和同辈朋俦的往还云笺就更是充盈箧中。每一封书信的背后都会有一段往事, 那些活跃的、充满着不同风格的文字,就像一串记忆的锁链, 将写作者的音容笑貌带至目前,一些若隐若现的生活场景在脑子里也被重作复原了。

自从电脑进入人们的生活,写作者纷纷换笔,于是手书的信札就越来越少,而以旧式八行笺和行楷书写的信件更是日渐稀少。但在我的一些年轻朋友中,也总有那么几位仍不弃此道,不但字体秀美,行文驾驭的功力也是卓尔不凡。每当收到他们的来信,总令我兴奋,感到亲切,当然也会珍藏起来。曾有人说,总觉得汉字应该是手写的,电脑似乎破坏了文气。在今天的电子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信息沟通达到空前的便捷,然而作为物象的书牍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失落与遗憾。

书牍又称尺牍,是一种重要的应用文体,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书以代言,言以达意,记事陈情,抒发胸臆,都将书牍作为载体。于是性灵溢于纸上, 笑语生于毫端,对于接受书牍的人来说,开函诵读,又有一种无比的亲切之感。此外,中国的书牍又讲究称谓不讹、行款无误、封缄有法、纸墨相宜,达到一种内容与形式的和谐与完美。因此可以说,书牍是具有文学、史学、文献学、社会学、美学与艺术价值的综合体。

书牍不仅有尺牍的别称,千百年来还被誉为尺素、雁书、雁帛、雁音、鱼雁、鱼书、鱼素、鱼笺、鲤素、尺书、尺简、尺翰、尺函、玉札、玉函、玉音、瑶函、瑶草、瑶章、瑶札、华翰、朵云、云笺、芝函、云锦书、青泥书、飞奴,等等, 至于对他人书札的敬称,更是不胜枚举。

书牍的起源,以清代姚鼐的观点,是周公的《告君奭》。书牍的最早形式,应该是春秋战国时代国家之间和上层贵族往来的公书,后来在此基础上,逐渐完成了公书的私人化和

尺牍由贵族向平民的发展。

明代被人们称为尺牍的辉煌时期,在这一时期中,既有关注时政、针砭世事的淋漓之笔,又有论及学术、探究艺事、怡情山水、寄托情思的性灵之作,所涉猎的范畴极为广博, 兼及历史、文学、哲学、思想、艺术等各个方面,如王世贞、屠隆、归有光、李贽、袁宏道、陈继儒、徐渭、汤显祖等人, 都可谓文风迥异的尺牍大家。像为人所熟悉的《玉茗堂尺牍》,就是汤显祖的尺牍专集。清代秉承了明代的尺牍风格, 有钱谦益、顾炎武、洪亮吉、吴锡麒、袁枚、李渔、俞樾这样大家的作品。清代中叶以后,开启了家书的兴盛,例如最为今天读者追捧的《板桥家书》和《曾国藩家书》等,这种家书中阐述的训诫已远远超出家庭的范围,而得到了社会的认同。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十四年抗战,大后方与沦陷区音信阻隔的艰难,一封能够知悉骨肉亲人生死存亡的家书,其价值又何止万金?前时接到南京卞孝萱先生的书札, 提及他在抗战期间曾函请邵祖平教授为母亲做寿赋诗,此函经一年时间辗转万里竟未失落,邵教授接到信时卞先生高堂的寿诞之期早已过了。于是回信中才有了“缄书秦蜀惊遥远, 万里云飞一个鸿”的感叹。其实抗战期间这样的事例很多。更遑论古代通信不发达,即使在平时,云山暌隔,借寸楮以报平安也不容易,一封书信可以上纾父母之远念,下慰儿女之孺慕,鱼鸿尺素也就成了维系人们思想情感交流的唯一介质。说到情,书信尺牍中最能够表达各式各样的情,诸如亲情、爱情、友情、柔情、豪情、闲情,等等,于是尺牍书信也就成为这种情感宣泄的载体。尺牍书信也不仅仅作用于异地的音信互通,即使是近在咫尺,有时也能传布不便于交谈中直接表达流露的感情和语言。

尺牍与文章的区别大致在于前者是写给特定对象阅读的,而后者是写给大众看的。旧式文人的书札互往,除去礼节之外,还有一种情调,或者说是一种文化底蕴形成的情致。尺牍虽只言片语,也可见其心绪与忧患,人情冷暖也隐含其中。以诗词代书的形式也是中国尺牍常见的体裁,例如广为后人传颂的李商隐《夜雨寄北》、顾贞观《金缕曲》等,都是情真意切、极为感人的诗词尺牍。明清以来还有大量的书札尺牍论及学术,直抒个人的学术观点和见解,成为治学论艺文章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明代董其昌关于书画方面的论述,就多见于与友人的往来书信之中。清末缪荃孙的《艺风堂友朋书札》,收录了当时著名学者一百五十七人的数百通论学书札 ;《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则容纳了极为丰富的版本学资料。因此可以说,历代尺牍的内容之中,绝对不止于音信传递、事务往还、道德训诫等,我们可以从尺牍中了解世情时事、学术动态、掌故轶闻等诸多信息,搜寻到前人生活最可靠最真实的轨迹。

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体的尺牍别开生面,将这一沟通人际关系的媒介赋予更多的文学色彩,例如胡适、俞平伯、朱自清等人的书札言简意赅,极富当时的时代气息,少了几分旧时的繁文俗套,多了几许新的思想和真情。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化人书札,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还有著名的《傅雷家书》,虽然是写于思想受到禁锢的年代,然而透过父母对子女的谆谆嘱咐和无尽关爱,展现出的却是写作者自身博大丰富、细腻深邃的感情和思想境界。

书牍之美,在于不受任何形式的束缚,可以任意挥洒, 可以倾诉己所欲言。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着情感的宣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在北疆大漠,偶尔收到远方亲人和挚友的来信,当时那种兴奋、感动和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天涯咫尺,似乎一下子缩短了距离。近些年来,每逢春节,总会收到不少贺卡,虽然用料奢华,印制考究,终不及在元旦时收到几封贺年的彩笺来得高兴。那笺纸是精心挑选的齐白石人物画,憨态可掬,生动传神 ;抑或是浅红色的云笺,也给人一种温馨与和煦之感,写上几句不落俗套的寄语,着实增添了些许年意。

在我保留的信札之中,有数通上海金云臻先生寄给我的诗札。金先生是满族贵胄,后半生一直寓居上海,我们虽然书信来往很长时间,但从未谋面。1987年我去上海,才与老先生见面,那时我住在上海文联的美丽园,每天下午总与他相约园中茶室,品茗清谈,甚为愉悦。我回来后,老人常常来信,并有诗札附于函中。一些日常琐屑细事,诸如他赴真茹(上海郊区)买菜,等等,也有小诗叙述其详。那诗词是用他保存多年的旧时彩笺书写的,诗好,字好,纸也好。金老先生并非从事学术研究者,却有一肚皮的掌故旧闻,从书札也能见其旧学功底的深厚。

旧时的书札也有很多格式上的讲究,如上款的各种不同称谓、敬辞,正文后的各种申悃和请鉴、问候,下款署名前的各种谦称,等等。这些东西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已经是那样遥远。我们今天互通音信,可以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但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应该有所了解的。尤其是在不甚明白之前不要随便乱用,以免闹出笑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许多邮局的门前还有代写书信的,那时我还小,也喜欢站在背后看人写信,那写信人起始的第一句话总是什么“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或“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之类,让我感到十分困惑和不解。其实这种程式化的虚套在现代社会就大大可以废除了,书牍留给后人最珍贵的当是真挚的思想情趣和自然流露的性灵光辉。

书牍的讲究不仅在行文的流畅、文辞的典雅、称谓的得体,还要讲究法书的艺术。一般来说,法书宜用楷书或行楷、行书,尤其对尊长或新交,忌用草书。原因很简单,是让人一目了然,阅读便利,也是对他人的尊重。信笺的式样虽多种多样(旧时公文多用十行笺,而私牍多用八行笺,根据笺纸大小不同,分为大、小八行),但对尊长或新交则宜用朱丝栏的八行笺,而用于吊唁或自己在服中(即为父母长辈戴孝期间)的信札忌用朱丝栏而改用乌丝栏。笺纸的折叠应是字迹向内,先一直叠,次一横折,大小略如信封。这是最为礼貌的式样。若是字迹向外则是反折,用以报凶或表示绝交, 最应避忌。

一通书札能反映出人的个性与文化、审美与情趣,同时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大背景,难怪周作人认为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对书信尺牍的收藏与研究近年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而作为传达信息和沟通感情的形式却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和悲哀。当我们坐在电脑前打开自己的邮箱,看着荧屏上过往即逝的 E-mail 函件时,是不是还能想起那旧日韵味深远的尺书鲤素而多少产生一些怀恋之感呢?

选自《一弯新月又如钩:赵珩自选集》

来源:领读文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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