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家阿来身后的文学地理,它以天上街市成就19世纪一段传奇旅线
文学报 2020-12-14 20:00

10月末,作家阿来在他的家乡——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市揭开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书屋“阿来书屋”,许多人再度注意到传奇的嘉绒藏地。多少历史云烟,造就了此地高高耸立的碉楼,宛如天上的街市。历史上这里的四位土司,有三位是女主,在19世纪末吸引了一位英国女性旅行家不远万里前来探访。她在后来的游记中如此写道,“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平原都像一座大果园。其间点缀着柏树、雪松和竹林的地方则有雄伟的寺庙和雅致的农舍。”

今天,从历史传奇与文学之旅进入马尔康世界。

天上的街市

他穿着黑色织锦,点缀着万字团花的藏式袍子,半身的袍子里衬着白布对襟的衬衣。他背对着大山,面朝山巅——眼前的那间石屋。门楣旁的店招,新娘似遮着盖头。他是作家阿来。他的家乡——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市,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批书屋——阿来书屋,这是第一间。他上前揭开盖头。

作家阿来在以他命名的书屋

掌声在这样的高原山脊响起,细雨和薄霭很快将它们推向了一旁的空街。其实那只是一条小巷,最宽处不过五六米,窄处三四米,长不过六七百米,与繁华都市相比,一条接近天空的小街巷。

不节不日的也不是周末。空街无人。隐隐青山,秋色寂寂,窄窄的街面石板闪着幽光,光可鉴人。

来,帮我拍张照吧。一位外地作家说。作家立于小巷,依墙。他继续往深处退,再拍一张吧,后面要带上那两座碉楼。我半跪在地上,是想把人物拍得高一点,而那个姿势,又自然形成了仰视那两座颓残碉楼的心理姿态。此地碉楼,《隋书》里形容,“其国南北八百里,东南千五百里,无城栅,近川谷,傍山险。俗好复仇,故垒石为巢而居,以避其患。其巢高至十余丈,下至五六丈,每级丈余,以木隔之。基方三四步,巢上方二三步,状似浮图,于下级开小门,从内上通,夜必关闭,以防贼……”

嘉绒藏地——四川,马尔康市松岗镇的柯盘天街。站在这里,你不自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怎样的历史云烟呀,才孕育出了这样的天上街市,这些曾经象征权贵,又抵御外敌的寓所、避难所,抑或烽火台——这些碉楼?

01

马尔康市,一个县级市。曾由党坝、松岗、卓克基、梭磨,四个土司的领地所组成,故旧称“四土地区”。它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讲着嘉绒方言的这方藏地,历史上曾经,“一官三妇齐朝贡”(清王铭《富有问维州者,走笔成竹枝词数首》之《四土》章节)。四位土司,三员女主。

1896年,65岁的英国旅行家、游记作家、英国地理学会会员,一位英国籍的“女主”伊莎贝拉·伯德,足迹遍及了美国落基山、北美洲、亚洲的朝鲜半岛、日本之后,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她从中国上海出发,经汉口,过成都。那时的成都平原,“大约为100英里长,70或者80英里宽。大约有2500平方英里”。“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平原都像一座大果园。其间点缀着柏树、雪松和竹林的地方则有雄伟的寺庙和雅致的农舍。”

那时的成都,丝绸细软店里,金银丝花的锦缎,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繁华种种。但这些都不能为她所动,她只在1899年出版的一本《长江流域旅行记》中淡然记下。她此行目的,是想获得一份通关文书,她要穿越岷江峡谷,翻越鹧鸪山,前往传说中的“四土地区”,去谒见传说中的那位昔日梭磨女土司的官寨。

伊莎贝拉·伯德拍摄的官寨碉楼

那位传奇的梭磨女土司主政时(1799年-1814年),史书记载,清乾隆皇帝曾钦赐她匾额一方,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女土司将匾挂于官寨门外。

这份荣耀缘自乾隆年间,清政府两次发兵大小金川,女土司倾其所有,解囊相助。而彼时的女土司,也正是“四土”之中,彊域最为辽阔,士气最为强悍,意气风发的一支。

兵荒、马乱、饥饿、困厄、文明冲突,种种阻挠与危险四伏,被深山人看着“会吃人的人种”,当这位外国老妇终于抵达那里时,她被远处的山冈所惊:“我们看见到一座紫罗兰色与金色交相辉映的巨大的双碉城堡,这里就是这个美丽首领梭磨土司的居住地。”

那是五月,山顶覆盖着刚落下的皑皑白雪。她看见,满山遍野满目鲜花,玫瑰、蔷薇、报春花、水仙,还有一种长在苔藓上的海葱。“掌叶铁线蕨以及其他蕨类植物爬满树干,纯白色的铁线莲的枝叶横挂在小路中间。”丛林葱茏,长长的青翠松萝足有5英尺长,挂满所有老树。她说,那是她人生所度过的最奢侈的一段时光。那里的妇女,容颜美丽,让她想到了圣母玛丽亚。她们头饰精细,百褶裙状如苏格兰高地妇女所穿的短裙。“男女佩带珠宝,耳环、项链、珊瑚、玛瑙、绿松石。”而那座女土司的官寨,庄严气派,窗户斑斓考究,许多屋顶插着密密麻麻的经幡……

02

没能查到伊莎贝拉那时是否去过不远处的松岗土司官寨,今天的景区,柯盘天街。倒是数年后的1908年,同是英国地理学会会员,传教士、冒险家,英国人约翰·威斯顿·布鲁克,于此按下快门。于是松岗土司官寨有了一张照片,被尘封于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档案馆里。

照片被购买翻拍回来,放大,悬在今天的柯盘天街游客接待中心的一整面壁上。

黑白的照片上初雪覆盖,又似残雪未消。一座碉楼耸立,官寨相依,巍峨。辨不清官寨屋基高度(没有参照物),有窗户的城堡,高约五六层。布鲁克是从东面远处拍摄的,西侧的碉楼被隐在建筑物后。

照片上,错落的民宅、商铺、酒肆,一层二层三层,沿山梁逶迤下来。没有人物。仿佛时年,布鲁克所拍,就是一片石垒的庞大废墟与前尘幻境。

松岗,藏语称“嘉杠”,意为山梁上的山寨。松岗土司官寨,为昔年西藏吐蕃王朝派往嘉绒地区的一位军事首领——柯盘所建。相传公元634年,柯盘建官寨于另一道山梁。他的子嗣于公元1254年,又从那座山梁迁徙来此地。

官寨、碉楼,是权贵的象征。历史上,这片“四土地区”又被称作“千碉之城”。

土司,一个地方性权力机构。为方便下人、仆人、往来商贾投宿办事,沿土司官寨下的山脊,很快便有了这些依山而筑的碉房:食店、客栈、银匠铺、铁匠铺、民宅……

与之遥遥相对,官寨山脊另一端的尽头,一间小寺,川主寺。寺里供奉着治水先祖李冰父子、文财神、武财神,还有药王和酒王菩萨。

英国人布鲁克那时所见,当是怎样的景象呢?我们没有按原定路线,去参观卓克基土司官寨。那是一座宏大建筑,碉楼四合如峻。土司时代所有的繁华与富裕,集于一身。它是游人必去的景点。又更加如同土司时代,一处绝代的巨型舞台美术道具,抑或博物馆。

当地一位作家决定带我们去寻访梭磨女土司官寨的遗址。

县城细雨霏霏,一小时车程左右,山上已然飞雪。远处山峦连绵,银白一片。

有人家院墙的墙头晒着莲花白,清霜过后的莲花白应有另一番甘甜吧。村子无人,房前屋后空空静静。阿尼,阿尼(藏语:阿姨),叫了半天,一只小狗从屋里跑来,汪汪地几声之后,护卫似脚前脚后相伴我们游览。

碉楼,伫立眼前。孤零零直冲云霄。一辆白色普通轿车泊在其下。

这是一个自然村落。村民们的院落,绕碉楼散开。如同碉楼的身影,一日之中依着时辰,四下里均匀散开。终于有人过来。老人说,自己是黑水县人,来这里生活几十年了。

“听当地老人讲,女土司并没有后人……”

“松岗官寨的末代土司,后来去了国外定居生活……”

老人带我们绕着民宅走,来到一处荒院。院子门头顶的瓦上,有枯萎的苔藓与干枯的瓦松。那里是观碉楼的最佳位置。

院内门旁堆着新打不久的柴禾。老人指着碉楼,又往左指:从前是两座碉楼,另一座在那边。女土司的官寨,就在两座雕楼之间。

对,从前,这里一东一西有两座碉楼,分别位于官寨的两侧。碉楼高29.8米。共9层。碉基长宽,都约7米。碉顶四角,系着嘉绒藏式翘角。碉楼上多瞭望孔。官寨宏伟,退层式建筑约六七层。那正是英国人伊莎贝拉于1896年所见的那时的女土司官寨。女土司那时已然过世,但官寨依在。官寨院内整洁,管家曾请伊莎贝拉替他维修过一只镶着红宝石、停摆多年的手表,又带话来,请去修过一台断了一根琴弦的钢琴。

我们站在当年女土司官寨的门外,或者,当年她就这样立于此,观日晷,也观山下梭磨河奔腾而去的方向,从杂谷脑(今理县)和黑水来犯的外族人。他们打着口哨,马队扬起满天黄尘,呼啸而来。相传这些外族人,会跳一种“武士舞”。对待被俘者,他们并不动粗,只是山摇地动地舞蹈,直至对方惊恐而殁。

美丽聪颖的女土司站过的地方,我们的身后,那时,一群红嘴鸦,倏地飞来,静静地站在雪片纷飞的碉楼,那些小窗一样的“瞭望孔”台前。

03

忘记了寻问“四土之地”之中最后一“土”,党坝土司官寨的方向。

于高原峡谷深处,马尔康市行走,你总有一种赶不上时间分秒步伐的落寞。这座城池,停留于时间深处、历史沟壑、褶皱的烙印太深太厚太浓郁了。它美丽斑斓、绚丽多姿。咽饮之间,只觉得时间遽然而过。追悔不及。每个景点你都不愿放弃。

柯盘天街,那日我流连忘返。

多年前我曾去过天街,人懵懵懂懂。那时当地人称它,“那个老寨子”。住户刚被迁走,政府正着手保护性打造景区。

车至山下,解栏进去。栅栏不宽,旧色的矮木栅。一弯铁丝钩着。只是用于防牲畜吧?山涧路上,时有被放生的牛马自在行。

天地空寂。手伸进一户门旁的石洞,移开木闩,一间屋子被打开了。这样垒石而成的民宅几十户,队列似夹道建在山脊。家家墙后别一间玩偶似的小木屋,别奇怪,那是户户的卫厕。纹理粗糙笨拙的木门上,锁着各式不同匠人做的锁。那些锁,泛着木心《从前慢》时代里的旧泽,从前时间的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再上天街,那日我没有再拍那些锁。锁,统一更换了。不少碉屋外面的石缝里长出许多细嫩的小生灵。门边,窗台边。一粒尘埃,凸凹的石缝间藏起一滴水,它们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寸草细花,葳蕤,葱郁。我拍它们于凛冽寒风中强劲的生命力。没有土壤,天地无缘而慈。我用手机软件去识别它们的名字。

川主寺那日开放。寺边如今多出了一间嘉绒藏人打坐的经堂。

寺外的香炉前,依山扩建出了一方观景台。阿来书屋前的山崖边,也伸展出了一方观景台。怎么看,你都觉得,布鲁克那张照片来自这个机位。

远方山头那两碉,于在这高原群峦中,似龙的龙头,牛的牛头,羊的羊头上的犄角,“上与浮云齐”。

景点语音播放介绍,两碉之间的土司官寨当年毁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大火烧半月。余烬又燃了三月。

如今这里已然是国家级4A名胜风景区了。酒吧、民宿、餐饮,不一而足。

壁缝里开着的有金盏花、佛甲草、秋英。沿阶的盆裁有长春花、大丽花、长寿花、四季秋海棠。山径小道,野生着刺猬般浑身长着小剌的麻叶荨麻……

大丽花,那日于梭磨女土司官寨遗址,一位作家于村舍人家的花圃里摘下一朵,红红彤彤。我们用它为近景,去拍远处的雪山,拍长满铜钱色厚厚苔藓,立了数百岁的碉楼。潜意识里,是不是我们这一行人,依旧有期待——那所有故事与精灵,依旧能如这花般鲜艳活着?

曾经的梭磨女土司疆域,“鼎盛时期约6万余平方公里,今马尔康、理县、红原、阿坝县和青海果洛、甘肃省的部分地区,均属其辖”(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嘉绒文化研究》卷一)。朝为青丝暮成雪,有时万般亦如人。1928年,因“后继乏人”,梭磨土司官寨,转瞬成冢,就此消亡。

04

作家阿来爱讲一段旧事。昔年,从他成都回家马尔康,上得客车,这又踅足。他背着背包一路步行,风餐露宿、电闪雷鸣中步行了半月。沿着河流逆流而上。从那之后他彻悟了写作这回事。

那半月到底历经了什么?马尔康这片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性的大土。

再看松岗梭磨那些碉楼,它又恍然“法幢”。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性的这里的老人们,生着满脸笑纹。年轻的男女清澈洞明,言语软慢。阿来书屋、阿来老师其人,其作,再思量,有时觉得,又好似嘉绒人家,寻常的“法器”一件。从汪洋之中隆起,而有这片高原,空山峡谷,而有马尔康。“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从古至今,人与人,人与历史,人与自然,一直在做着分分合合,各种分离合解的事。

至今仍能见到天地之初的一些动物植物植被的这里,青山绿水之间,它们,因缘和合,合而为一,相互相生,一直,见证着。

文/熊莺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相关阅读
文学|阿来诗集《从梭磨河出发》:我的心房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0-29
从《家山》说起 王跃文与阿来、叶舟共谈“文学里的家与国”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0-24
寻访|寻找学术史上的“失踪者”——黎光明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13
文学|行走的力量 ——阿来新作《西高地行记》新书发布会在成都举办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7-30
文学|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全新作品 沉淀十年,致敬心中的精神高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7-23
文学 | 玫红:工匠精神
作家联盟 2021-05-24
话剧《尘埃落定》 :纯净心灵的史诗旅途
北京晚报 2021-04-21
2021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即日启动,阿来李宗盛等出任评委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1-04-12
最新评论